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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场中还是六国鼎立,出题的四川举人便道:“那便还行个令吧。”

    众人自然听他安排,便道:“什么令?”

    四川举人道:“须一天上之物、一地下之物、一古人,左右问所执何物,口道何词,随问答之。”

    他随即口占道:“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手执一杆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

    众人随即会意,吴兑道:“天上有风筝,地上有古筝,有一古人是魏征,手持一部贞观政要,道是:国由此兴,政由此成。”

    众人连声喝彩,浙江的举子们倍感骄傲。

    随即吴启和道:“天上有月光,地上有灯光,有一古人是严光。手持一蓑衣,道是: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众人顿感清风拂面,苏州的士子们叫得最大声。

    湖广的举子不甘示弱,当即道:“天上有雷公,地上有蜈蚣,有一古人朱文公,手持一部四书,道是:唯精唯一,允持厥中!”

    福建的举子道:“天上有仙府,地上有官府,有一古人是杜甫,手持一把茅草,道是: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众人只见他们不假思索,仿佛张口就来,纷纷佩服地五体投地,殊不知几人心中暗暗擦了擦汗,想出这几个人名、物名,那可真是费了吃奶的劲儿,才凑起令来。

    这下便只剩一个胡士彦了,这家伙眼睛乱飘,显然绞尽脑汁拼凑不起来,就在台下哄笑他赶快认输,速速下台的时候,他忽然眼睛一亮,露出了浪笑:“天上有雪花,地上有梨花,有一古人张丽华,手持一面琵琶,道是:千门万户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众人有的大笑,有的唾骂,但胡士彦倒是得意洋洋,这时候那原本已经退下的山东举子忽然站了出来,道:“我虽然落败,但也有一个令。”

    说着就怒视着胡士彦,道:“天上有银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手执一本大明律,道是:赃官赃吏。”

    这胡士彦神色一变,面色红了又白,却恶狠狠道:“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执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陈惇道:“这胡士彦,之前分明就是装的……”却又不知这两人之间是何仇怨,却听旁边的举子悄声道:“胡士彦的老爹是户部侍郎,听说贪地厉害,严党之中,赵文华是搂钱手,胡植就是钱袋子……你道那山东人为什么恨他,因为去年山东大旱,这胡植居然还额外多征了二十万两银子,也没有解进太仓,你说征到哪儿去了?”

    陈惇抿了抿唇,却见四川举子又出来圆场,道:“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手执一酒杯。道是:有酒须饮酒,酒杯之外不须提。”

    他是想说只管饮酒,不要管别的事。这山东举子心中也有些惶恐,脸色又青又白不知所措。

    众人心中是既恼恨胡士彦仗势欺人,却又畏惧他身后的势力,不敢得罪他,只能愤愤不语。就在此时,却听角落里一个声音道:“我也有令。”

    这气氛正焦灼,便有欲和事的人问道:“快快说来。”

    陈惇就跃到台前来,笑了一下:“天上有参商,地上有奸商,有一古人是靳尚,手拿行贿礼,道是:有饭就是爹,有奶便是娘。”

    众人一时搞不清楚他是不是意有所指,连胡士彦也一时看不出来,道:“有奶便是娘?”

    陈惇乐呵呵道:“天上有喜鹊,地上有宫阙,有一古人是扁鹊,手持医书,道是:周身无一病,肥肉三尺高。不管天有眼,刮民血脂膏。”

    这下众人便都知道他在说胡植了,那么刚才那一句就更狠了,是说胡植依附严嵩,以图高位,是个“有奶就是娘”的人。

    胡士彦气得七窍生烟,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陈惇看着他呵呵冷笑道:“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帝。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

    “好——”众人不由得喝一声彩,也顾不得胡士彦什么模样,俱都哄闹起来。

    胡士彦只气得脸色青一块紫一块,而众人皆道绝妙,一下子,不分南北东西中,都一个劲儿地叫好,连江西的举子也跟着起哄,大伙儿也是存心,早看不惯这胡士彦的肆无忌惮了,所以陈惇一出风头,众人立刻用实际表达了心中的想法。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狂犬吠日?”胡士彦大怒,指着陈惇道:“你敢报上名来吗?”

    众人都担心地看着陈惇,却见陈惇哈哈道:“有何不敢,在下浙江绍兴陈梦龙是也!”

    一听这年纪轻轻的举子居然是陈梦龙,满屋子举人呼啦一声全站起来,登时把方才的意气之争抛在脑后,纷纷重新打量他:“你就是浙江乡试头名解元,连中了大四喜的?”

    要说这小三元也不是没有人中,难得就是大四喜的,因为乡试要取头名,还是十分不易的。众人早在来北京不久,就纷纷打听到了各省考生的消息,其中陈惇的名头最是响亮,因为浙江本来就是科举大省,其头名对今科会元乃至状元都极具竞争力,众人早就想一睹其风采,无奈陈惇一心不见客,大大小小的文会都没有参加过,让众人对他是议论纷纷,各种猜测,最盛行的一种猜测就是陈惇面貌丑恶,不好见人。这个说法刚开始不过是当做玩笑提出来的,然而到后面大家都半信半疑乃至“确信不疑”起来,这让大家心中都觉得公平起来,你看看这世上还是人无完人,这陈解元十九岁就中了解元,让众人可是嘴上不说,心中都嫉妒地不得了呢。

    没想到现在真人露面了,人物俊秀,仪表堂堂,才思敏捷,还不惧权贵,让众人顿时混忘了之前那嫉妒的心理,并为那一点龌龊心思感到羞愧:怎么能这么看人呢?

    陈惇的气场是深深折服了众人,然而胡士彦却冷笑一声,发出了近似威胁的声音:“好好好,浙江陈梦龙,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你等着,你好好等着,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众考生不由得为陈惇捏了一把汗,提起一颗心:“……那胡士彦有所凭恃,得罪不起啊!”

    “是啊,你不该招惹他,一切等考完了再说……你这样让他衔恨在心,会招致报复的!”

    陈惇笑了一下,看着胡士彦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忽然大声道:“大家为我做个见证啊!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可是当众威胁我,要给我小鞋穿呢!我要是考不中,那就是他暗地里打击报复,做手脚,放冷箭!”

    “到时候我可是拼着命不要,也要去上告啊!”陈惇道:“我要告他胡侍郎挟私报复,我要告胡侍郎的手伸到了考场里,我还要告他和主考官串谋私通,嘱买士子!”

    “要是顺天府不收我的状子,我就去都察院告,要是都察院也不收,我就去敲登闻鼓啊!”陈惇道:“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王法啊!反正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胡士彦回头怒视着陈惇,嗷嗷叫着想要扑过来收拾陈惇,却一脚踏空,摔了个狗啃泥,被两个贴身仆人扶起来,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众举子欢呼不已,把陈惇簇拥在当中,像个英雄一般。

    “……如此人物,却怎么整日不曾露面,”便有人问他:“有失亲近!”

    陈惇就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不是我不肯同众位学长亲近,而是我的确有一件重要事情奔忙,这些天早出晚归,便都是忙这件事了。”

    众人便问他什么事情,陈惇便道:“……说出来只恐大家不信,我是做了个怪梦。”

    众人不妨他说出这个缘由来,都讶异道:“怪梦?”

    “便是十四日地震前夜,我做了个梦,”陈惇煞有介事道:“梦到一位金甲神人自南而来,与一只铁牛搏斗,最后成功将铁牛制服,押入地下,然后飞身入庙,消失不见了。”

    众人听得一惊一乍,道:“金甲神人制服了铁牛?”

    陈惇点头道:“是,在我的梦里,这铁牛力大无穷,野性难驯,这位力士搏斗了许久,方才将铁牛制服,而这梦不单单只出现一次,在十五日我又做了一次这梦,心中只觉得十分怪异,醒来之后我就开始在京畿之地寻找,看究竟哪一座庙里的神祇符合我梦中的神人形象。”

    众人被他说地半信半疑:“那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陈惇摇头叹息道:“我把京里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找遍了,仔仔细细查看神像,也没有发现一个右手臂上系着红色丝绦的。”

    “原来这神人右手臂上还有凭证呢,”众人惊怪道:“不过,你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对啊,这梦让我思来想去,”陈惇道:“就是想不明白预示着什么。”

    “听说将要大魁天下的状元郎,都会有异梦,会有神人告知考试成绩,”就有迷信的学子穿凿附会道:“会不会是解元郎你将要高中今科榜首啊?!”

    陈惇哈哈一笑:“若是这样的话,那神人应该是执笔的魁星啊,怎么会是拿着武器的金甲卫士呢?”

    众人点头,这时候吴兑方才道:“你们难道忘了,他做梦的时间是十三日,正是地震前一日!那铁牛分明是地牛,想要挣脱地缚,翻身出来祸害人世,结果被神人施展神力,压了回去!因为搏斗太过激烈,所以地震不止一回!”

    众人连连惊呼,竟不由自主相信了七八成,都道:“那这样说,这神人有大功于世,该受我等顶礼膜拜,一定要找到他才是!”

    绍兴解元陈惇做梦梦到金甲神人将翻身的地牛压回了地底,这件神乎其神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那数千名学子将这件事情说的天花乱坠,导致京城上到权贵,下到庶民,男女老幼,无人不知,人人都在议论真假。

    “不过是想出风头,吸引注意罢了。”这是李默的想法,他对陈惇是向来不友好,不惮用各种恶意揣测他。

    “难道是有人授意他这么说的?”这是许多有理智的官员像徐阶的想法,难道有人想制造一种变“灾祸”为“祥瑞”的舆情?

    “这小子果然不甘寂寞,又要整出点幺蛾子了。”这是锦衣卫上下的想法。

    京城的治安官倒是觉得这事情不是个坏事,因地震而造成的不稳定的人心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大家烧香拜佛,帮忙寻找那个神人的化身,以至于许多寺院偷偷在神像上悬挂红绸,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果然收到了不少香火钱。

    很快陈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永定门,在永定门西侧的伽蓝寺中,他宣称自己找到了梦中的神人,就是殿中供奉的伽蓝像。

    这下京城百姓又轰动了,纷纷驱车前往城门探看这有大功于世的神人是什么模样,然后就发现这座庙宇简直破烂地可怜,巴掌大的地方,大殿还不及京里大兴隆寺一个僧人的卧房大,但这仅有十五六人的寺庙中,却悉心安置了数百灾民,僧人把自己的口粮都拿出来救济灾民,把自己化缘得来的香烛炭火,都用在了难民身上。

    难民之中,也有得病的,甚至还传染了僧人们,但被问起来的时候他们回答:“佛无定法,众生的苦难就是我们的苦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赞叹不已,见到伽蓝像上发旧到已经看不出红色的丝绦,纷纷顶礼膜拜,对陈惇的说法再无疑虑。

    伽蓝寺的门槛被踩烂了七八条,但没关系,一百条门槛都有人捐了,大大小小的布施纷至沓来,一笔笔香火钱被诚心诚意地奉上,很快伽蓝寺便筹集到了数万两白银,宣布扩建寺庙,重塑金身,热火朝天地开工了……数万难民通过兴修佛寺而存活,而促成这事的陈惇事了拂衣去,连主持想要给他筑钟以记功德,都被他免了。

    ……

    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十五这一天,轰轰烈烈的京察开始了。

    本朝对文官的考核之法,分京察、外察。京察亦称内计,考察对象为在京朝官。外察亦称外计,考察对象为地方官吏。

    京察六年一次,在巳、亥之年,外察三年一次,即丑、辰、未、戌年。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共同负责,今年因为与往年不同,是京察外察一起来,所以考察对象是全国所有的地方官员及下属、以及京城的京官。

    有考核标准如下:“四格”为:守、政、才、年。每格按其成绩列为称职、勤职、供职三等。列一等者记名,得有升任外官的优先权。守,代表操守,分廉、平、贪;政,代表政务,分勤、平、怠;才,分长、平、短;年则指年龄,分青、中、老。

    “八法”为: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分别给以提问、革职或降级调用的处分,年老和有疾者退休。

    以上被察官吏具疏自陈,听皇帝裁定去留。但事实上,其考察还是去留权一般还在吏部尚书手上——这就是为什么吏部尚书如此尊贵,和首辅分庭抗礼的原因。

    当然都察院的职权也很重要,确定官员去留后,居官行为不当即有遗行者,再由科道官纠劾,谓之拾遗。

    这段时间里,两京官员都规规矩矩地,甚至可以用噤若寒蝉、度日如年来形容。以往每个衙门里都有的旷工现象,现在都没了——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

    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感到了紧张的政治气氛!以往的考核,长官往往博宽大之名,每届京察只黜退数人,虚应故事,余概优容,但现在不一样,李默怎么会放弃这个天赐良机,他和他的党羽已经揪核出了严党数十名骨干——共得老疾者二十五人,贪二人,不谨一百零二人,浮躁浅露十九人,才力不及二十六人。随后科道拾遗又论罢十余人。共计处分官员一百八十人,其中削籍为民者五人,令致仕者二十五人,冠带闲住者一百零五人,降级外调者四十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