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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水正要走,门口碰上一脸忧郁之色的周管家。

    她也不是爱听墙角之人,何况李珰身负要职,若是听到什么密报,又是一项罪业。

    负水自觉退到廊下,刚要从树荫绕过李珰的书房,院里传来笃笃脚步之声。她掩身靠在转角的回廊廊柱之后,周管家恭敬地领着两个男子穿过离墙,踏上院里铺的青砖路。

    一人魂消骨瘦,面颊凹陷,难掩倾颓之色;一人脸色阴鸷,杀意腾腾,可惜细身柳腰,身量同如今憔悴的负水差不离。

    看清来人是谁,她倒是懒得躲了。步子特意踩出脆响,发尾随红绸扬起,她抻直了腰杆,堂堂正正站在廊中一块白亮的光斑处,遥遥冲二人一拜,行的是男子间的揖礼。

    眼窝凹陷,那人眸色依然清冷光亮。顾灵山自然注意到光晕中一袭劲装的女子,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好不得意。

    衣袍下的手掌攥握成拳,恰时一阵风起,带起右侧空荡荡的袖摆。他尚未注意,顾灵泉抢先摁下柔软顺滑的丝袍,面上神情十分精彩,愤怒有之、担忧有之、遗憾有之、羞恼有之,比浓妆艳抹后的娇容更为生动。

    负水差点笑出声。

    顾灵泉几近咬牙切齿,不懂自家兄长为何执意拜访这将军府自讨羞辱。一个刁奴便敢欺尊辱上,定是要好好管教一番。正欲开口,手肘被兄长拦住,他已恢复清明矜持的高冷模样。

    “算了,我们不是来算账的,不可滋生事端。”仙人之姿坠入泥泞之地,好在气质不减,音色也字字分明如环佩叮咛。

    负水只是单纯冲他们打个照面,旋即身影轻快地消失在书房后廊。

    “将军,顾家两位公子来访,已到了阶下。”

    房内回答干脆:“让大公子进来。”

    顾灵泉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了,推门而入,站在门口指着李珰的鼻子怒斥:“李珰,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兄长的事,我还没找你讨个说法!今日我烧了你们将军府信不信!”

    书案后的人笑意浓郁,回答得十分真诚:“信啊!顾少郎的话李珰怎敢不信,我李珰亲自帮你点火如何?”

    “你!”顾灵泉被作弄得哑口无言,火气堵在胸口不得纾解,只能怒气横生,袖口后拂以示不屑。

    顾灵山颜色淡淡:“好了灵泉,在门外等我,我有些话要同李将军聊聊。”话是说给顾灵泉,幽深清冷的眸光却稳稳当当地落在李珰眉目间,静得吓人。

    李珰毫不躲闪,吩咐周管家备座。房内一时只留二人。

    李珰的书房内陈设极为简质,一堵书墙,零星摆着几卷书稿和锦带,肉眼可见地落满灰;书案之后有一木架,直愣愣的七层,没有雕饰纹样,像是匆忙中布置的,摆着些精巧别致的青白玉瓷器。

    主人的性格由此可窥见一斑。

    李珰正批阅军中简报,手中竹笔不停,翩然作舞。他专注于案上竹简,话头也没停:“你今日若是来质问我地牢里的事,怕是恕我不能直言相告了。”

    顾灵山音色清浅,如山涧溪水清泠作响:“李将军,身后龌龊,你知道吗。”

    李珰眼尾一挑,抬眼看向对面端坐板直的男儿。竹笔终于停下,他放在指间趣意把握:“这淮安,谁人不龌龊。”

    那便是知道的,并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顾灵山额间青筋暴起,怒意不甘地叫嚣,质问之时,声音坚冷如寒冰,字字落地成锐利的冰锥,似要与对手同归于尽:“那你与匪首何异!靖远军与苍岭匪盗何异!”

    “匪盗就该死吗?”李珰便是斩破寒冰的利器,不屑一顾,狂妄孤傲,“顾灵山,匪盗先前也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你们避之不及的流民,也有安身立命的两脚地。”

    “若非你冲动冒进,我可徐徐图之,将苍岭之人半数招安,让他们将百姓活着送下山。”

    “血洗苍山,这笔罪孽,得扣在卓卓英才、世无其二的顾大公子身上。”

    最后一句,讥讽之处,顾灵山字字听着都可回想起那日血水如注,湮没荒土,腥臭冲天,苍水恶秽。以致事后存活下来的黑甲军面对尸山血海,不敢再渡银汉,河中礁石染上血意,如恶鬼满江,便是要找他们索命。

    对于顾灵山来说惨烈如地狱的杀戮戕伐,于李珰而言不过尔尔。

    顾灵山的矜贵显赫、清冷出世不过是家世砌出来的空中楼阁,风吹雨打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断了一只臂膀,便堕入不复深渊。而真正生死相搏的战场之上,不到最后一口气,决不能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