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负水被李珰带回府后,才知晓他是章怀太子的知己,为太子一党中流砥柱。

    她没顾虑那么多,也没有余地去猜测李珰将她带回将军府、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的目的。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负水自愿签了卖身契,将昔年旧事全盘告知,成为将军府的奴婢。将军府只有李珰一个主子,而他常常不在家,仆役生涯过得十分悠闲,甚至跟着十几个来历不明的人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本领。

    可她知道,她长大了,能养活自己了,她便会离府,继续替阿爹伸冤。这是世上唯一同她有羁绊的人,她不是相信公道,只是不甘心,不情愿,不得不。

    在此之前,她还得找机会还了李珰救命的人情债,干干净净、一身轻松地离府,而后身家性命全部投注在为父报仇上,是生是死,一辈子总要干成一件事。

    近日来淮安城内外,出城游玩、踏青采花的人多了,带着纸鸢的生意红火起来。其中款式流行燕雀图案,买家点名了面上还得题着三公子的七言绝句。

    李三思的名气便这般享誉京城。

    这几日他正收拾身家,预备离府。得大司空沈咏年举荐,陛下亲召,擢中书省中书侍郎,典章文书,侍候圣驾,供帝王垂问。

    将军府耸立在皇城东北角,并没有因为这桩美事而有宾客登门造访。数十黑甲兵将将军府团团围住,因是李三思受召,李珰让他在将军府门外跪接圣旨。

    李三思受旨之时京城百姓争相围观,本以为他会如贵家公子,衣着华贵,气宇轩昂,风风光光地迎接圣旨,以显即将成为当今天子亲近之臣的荣耀。

    谁知大门口首先迈出一双棉布鞋,干净老旧;接着是一身棕褐色的麻衣长袍,整齐粗糙;头上系着黑色的方巾,平平无奇。好在少年男儿风光霁月、气质儒雅,举止礼仪自有风度,从容不迫。

    周身气度衬得上“鸢飞长冲七万尺,自由天下有人间”的卓远抱负。

    一时间此情此景,此人此事蔚为京城风闻,曰,儿郎七尺布揭衣,何羡陈顾风光期。

    戏班众人对李三思才情素有把握,却不曾想他一朝跃为天子近臣。

    李三思因会读书断文,懂的道理多,见识广,野史逸闻也信手拈来。将军府足不出户的六年,他以一人之力救活了逼仄沉闷的日子,同戏班诸人都交好。又是风光出府,位登庙堂,日后纵有相见缘分,也已是云泥之别。

    管家奉李珰命令,特意拨了一款专银,让张饺儿招呼一桌满汉全席为李三思送行。李珰还搬去中院,准了他们胡作非为,任由戏班吵天闹地。

    如此种种,将军府罕见地欢闹了几日。

    中院原是将军府卫兵的住处,如今府内外的看守变成禁军,自然用不到将军府安排住宿。

    中院多是大开间,将厢房打通。院落间的离墙也拆了,中间大片空地寸草未生,用大理石与青石嵌地,铺陈出一个宽阔气派的练武场。唯有四周角落处栽种竹林,下设石案方凳,供人休憩。

    李珰躲在一处阴影地乘凉。四月底,日头毒辣之时可照进厢房内,暑气渐生。白日他索性在竹林下支起软塌,可听虫鸣轰轰作响,颇有行军路途中风餐露宿之感。

    管家领着李三思前来叩别。

    李珰本倚着榻翻阅一卷竹简,将军府走了几个下人不必禀告他,更不必说前来作别。

    他将手中书卷随手一掷,落在一侧的石案上随意散开。

    周管家识趣地行礼告退,留下身后面带紧张之色的少年,双手扣合,恭谨地摆在腹前。

    李三思放下包袱,直直跪在青石子上,全了叩拜之礼。最后双手悬于胸前冲李珰遥遥一拜:“谢将军提拔之恩。”

    李珰直起身子,端坐在榻上,视线凝结在少年血色充盈的面颊间,叮嘱,或者说是命令:“出了这扇门,你便与将军府再无瓜葛。”

    “将军——”

    李珰打断少年的焦急辩解,目光沉得像春明山冬日倾覆连绵的雪,化不开,遥不可及。他的声音亦是泛起冷冽凉意,决绝果断,没有半点回旋之地。

    “日后朝堂之上,若牵涉到我李珰,你不必为我作声。”

    李三思想说些什么,心神摄动之下已然情思恍惚,喉头凝噎不能作答。好在李珰起身,右手托起少年的掌心,将他的神思带回,稳稳落入心脏处。

    黑眸凝视,眉眼带笑,李珰说,李三思,记得做个好官。

    语气珍重动人,与之前冷酷无情的上位者判若两人。

    李三思除了回复一个“是”字,说不出别的、更多的字眼了。

    皇帝征召一寒族士子为中书侍郎,官位之高,举动之宣扬,既是抬举李三思、彰显选贤任能之意;也将他,乃至他身后的将军府置于士庶之争的漩涡中心。皇帝想让他成为一把刀,这刀不必有用,因为从一开始执刀之人就毫不在乎将它献祭。

    从东院到将军府大门铺设石板七百零三块,李三思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段轻松的、安全的、毫无顾忌的路。

    所以,他走得很慢。

    自李三思始,戏班剩下的十一人陆陆续续相继离府。

    只剩张饺儿、负水、郑云还有年纪小的沈淮七留在将军府,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李珰病情似乎有所缓解,也不再需要戏班演奏,乐器收进府库,四个人亲自收的,放在架子上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