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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出去!”一声怒斥,旋即是瓷器掷地之后的破碎之声,一人抱着琵琶从厢房中畏缩着退出。

    廊上站着一排人,怀里抱着各式乐器。末尾的小姑娘梳着高马尾,只用绢布缠了几圈,双手交叉抱负胸前,坐姿懒散。

    周管家说,将军得了很严重的病,听起来像是偏头痛,需要静养,安定心神。可是越安静的环境他疼得越厉害,需要有些杂音才舒服些,而这又不宜养病。

    这像是一个死结。

    郑云灰头土脸地出来,微微摇摇头,后面跟着一脸难色的周管家。

    沈淮七是戏班里年纪最小的,说话也直率些:“周叔,我们这些人的功力哪比得了乐师啊,将军既然想听曲,何不从外面请专业的人来,这般难为我们他自己也难受。”

    三月的淮安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可惜东院栽满了松樟一类的大树,四季景致没什么太大区别,体味不出春意盎然的意趣。好在日头火辣之时处处都落满深深浅浅的树荫,站得久了也不觉烦热。

    李珰回府后嫌他们在西院演奏声小,戏班搬到东院又嫌他们曲调聒噪,到底没把他们一个个撵出去,说一个一个轮流上台,弹些合意的小曲,消解他的无聊。

    张饺儿站在最前面,语重心长地交代着个头比着肩膀的儿郎:“淮七,你是我们中间学得最好的。进去后好好吹。”

    沈淮七耸肩长叹一口气,而后视死如归般跟着管家踏进厢房。

    门很快合上,周管家候在门外,厢房只有一扇雕花檀木窗往外推开,露出一丝间隙,传出室内苍茫萧瑟的乐声。

    沈淮七吹埙,和戏班中其他人把演奏当副业不同,这小孩儿是真喜欢。

    因此这回坚持的时间长久,廊上坐着的人稍稍放下忧心,不知不觉也沉迷在古朴醇厚的音律中。

    李珰卧在榻上,一袭绯袍,没有束发,整个人邋里邋遢,有些胡渣泛起,显得整个人成熟了不少。

    他撑着下巴,打量着三尺外跽坐在蒲团上的小儿郎。

    沈淮七只以为自己是个孤儿,沈淮三倒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好好活在大将军府。

    李珰耐着性子让他演奏完一曲,沈淮七端正地跪着,准备接受他的示意。

    李珰瞧着儿郎有了他兄长几分影子,缓和语气询问:“想过离开将军府后干什么吗?”

    沈淮七从小在将军府长大,听到这话只以为李珰不满意他的演奏,要将他赶出将军府,故而赶紧跪拜求饶,连连磕头谢罪。

    李珰收回视线,也收回心里泄露的一点柔情。他阖上眸,想起沈淮三十四岁的年纪已经跟着他去了北疆,比脚边跪着的小子,身量还要瘦弱些。

    “管家,领着人出去,让大家散了吧。”李珰扶额,翻过身,背脊放松下来卷在薄毯内,貌似要小憩片刻。

    院里很快响起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还有嗡嗡低浅的呢喃声。然后,便什么都听不见。

    李珰耳边蓦地响起一阵刺耳的轰鸣,他蹙眉,将身子蜷曲成一团,细腻凉薄的汗意浸透全身,一向平静无澜的黑色眼眸布满血丝,眼尾通红,偏偏形容惨白,牙齿抵着唇,不见血色。

    他整个人正沉浮在尸海里,硝烟遍布,号角喧天,身边全是热烈的厮杀搏斗之声,天地辽阔间,只有他孤身一人,双手布满鲜血,身体止不住地兴奋地颤栗着,同时冷若寒冰。

    李珰真是个矛盾的人。

    希望将军府热闹,又希望这热闹不能打扰他的清净。

    皇帝派了不少人保护将军府,李珰自觉将府内的侍卫和仆役裁减。如今院内负责守夜点灯的人只剩戏班这些。白天负责增添热闹,晚上担起保证将军休息不被打扰之职。

    东院的蜡烛点得足,通透明亮,夜里看书也不怕伤了眼睛。

    李三思和负水两个人坐在青石台阶上,一人靠着台柱睡得正酣,一人半躬着身子认真读书。

    刚刚过了子时,东院静得只剩林子传来的虫鸣。

    “爹。”一声梦呓如水滴汇入江海,消融在夜色浸润的无边寂静中。

    李三思偏过头,台阶另一侧的人睡得口水直流。因为是侧着身子倚在台柱上,头明显地偏向右侧,涎水自然顺应方向从嘴角和谐地落在衣袍上。

    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李三思自己备了一件外褂,小姑娘更会照顾人些,特意穿了一件薄料夹袄,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她素来着男装,不喜欢穿花样鲜艳的女子霓裳,穿着打扮只管便利保暖,不求好看格调,以致于让人常常忽略那个拿着几十斤鼓槌、力量遒劲的小儿郎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若是别人家的女郎,应是最爱穿着打扮的年纪。

    将军府多是男子,戏班只她一个女儿身。

    李三思合上书,打算叫负水先行回房,下半夜他守着。

    身后的厢房响起动静,李三思连忙起身,原以为已经入夜深睡的李珰披着一件外袍走了出来,腰上挂着一把银刀。

    “是不是打扰将军了。”李三思躬身作揖。

    李珰默不作声,视线无声扫视着地上散落铺开的一卷《经学集注》,以及另一侧睡意浓厚的某人,眉毛不自觉上挑。说话时声音有些许沙哑:“无事,出来走走。你们做自己的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