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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芙醒了。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有睁开眼的那一天。

  但说是睁开眼, 却也不尽然。

  “她”瞪大眼——或者说,那两双代表眼睛的合金部件忽然闪了下,发出刺目的蓝光。

  阿芙缓缓看向面前的镜子。

  一架高大的银色机甲矗立在镜中, 线条流畅,每一个关节都极近精致, 流光四溢的外壳一看就是选用了价格不菲的材料, 它静静沐浴在月光中, 宛若降落人间的月神。

  但是, 阿芙哭丧着脸想, 就算机甲再怎么好看, 如果让她选择,她宁愿要自己原来的身体。

  白白的, 肉乎乎的, 肚子上还有一点点小赘肉。

  而不是全身冰冷的合金材料, 阿芙甚至绝望地发现——她连四肢都无法自由操控。

  哦不。

  还是可以动的。

  银色机甲的手指微微颤了下, 挂在上面的一根防护带落了下来, 底下忽然响起一声叫:“……唔!”

  阿芙惊讶低下头,才发现有个男人半趴在地上,正检查她的肚子。

  阿芙:“!!!”变……变态!!!

  男人揉着额头站起,刚才那根防护带命中红心, 在他的脑门上敲出了一个红红的小包。

  他疑惑地弯下腰, 看向阿芙的手指:“咦?松动了吗?”

  阿芙明明是坚|硬的机甲, 他的动作却很轻柔,托起阿芙手指的动作宛若对待一件易碎的工艺品。

  阿芙望着男人斯文的脸,原本抵抗的心态也稍微缓和了点。

  哼,她可还是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连手都没和异性牵过, 不过看在中年男人态度如此温和的份上,她就不计较什么了!

  “没什么问题呀……”男人兀自嘀咕着,甚至拆下几个手部零件看了看,但并未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父亲!”这时,门开了,跑进来一名十二岁左右的孩子,作势一头扑入男人怀中,“月神的进度怎么样了?!”

  “阿袖,”男人一看到他,那张脸上便泛起涟漪般的笑容,但他警示地冲孩子摇了摇手,“别过来,危险。”

  那名叫阿袖的少年停住了,精雕玉琢的脸上鼓起不满:“父亲好过分,我什么时候才能摸摸月神?”

  “你还在坚持这个名字吗?”男人表情无奈,“它叫阿芙罗狄蒂。”

  闻言,阿芙诧异地动了下。

  阿芙其实是别人对她的略称,她的全名很长——和月神一样,就叫阿芙罗狄蒂。

  “但太长啦,”阿袖嗫嚅道,声音软糯,“我记不住。”

  男人叹了口气,小心摘下防护手套,揉了揉阿袖的脑袋:“好吧,”他小心关掉旁边几个闪着光的大型机器,对阿袖道,“走吧,已经很晚了。”

  阿袖欢呼一声,一边挽住男人的手,一边道:“妈妈说明天不许你在工作室待到十二点,否则就罚你做一天的家务。”

  男人:“……”

  他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走到门边,转过身准备关掉工作室的灯,目光触及房间中央的阿芙时微微顿了顿,低下头看阿袖:“跟月神道个晚安吧。”

  阿袖乖巧地对阿芙挥了挥手:“晚安,月神。”

  阿芙很想回答他,但只能瞪大眼——她发不出声音。

  男人和阿袖走了,当悬浮门自动合上的时候,实验室归于黑暗。

  阿芙才松了口气,刚才那两人在,她的神经总是紧绷着,但没等她休息片刻,身旁又响起一道声音:“嘿,新来的。”

  阿芙吓了一跳:“谁?!”

  她注意到那个声音竟是直接在自己脑海中响起的——就像有根透明的导管接在她的脑中,而声音正是顺着导管传了过来。

  “别那么激动,”那声音抱怨道,“你快把我的接声器震掉了。”

  变成机甲后,阿芙的感官莫名敏锐了很多,她像是有感应似地抬起头,目光停在对面。

  一架重型机甲站在墙壁前,通体深紫,它比月神的尺寸要大上一号,无论是机甲设计和线条也都比它更为硬派,月神站在它身边,就像个秀气的小女生。

  阿芙不禁问:“你……在机甲里?还是在我的脑子里?”

  那声音回答:“都在。”

  它似乎察觉到阿芙的疑惑,解释道:“和你一样,我就是这架机甲。”

  “不对,”阿芙下意识反驳,“我是人……”

  “人类,我知道,”紫色机甲打断她,“但恕我直言——你已经死了吧?”

  阿芙的呼吸——如果她还有呼吸的话——突然一滞,呐呐道:“是的……”

  紫色机甲的话勾起了她一些不好的回忆。

  阿芙生前是边城的一个农民的女儿。

  都说边城每天都会上演一些凄惨无奈的生死离别,甚至还有诗人为此谱写了各种凄美诗歌,但阿芙的死因却没有什么特别,甚至听起来有些滑稽。

  ——她是因为误食了晶兽的肉,短时间内污染值极剧上升而死。

  唯一在她短暂而波澜不惊的十六岁人生中泛起惊浪的,应该就是阿芙死前毫不犹豫射向自己的一枪。

  “小姑娘?”

  她被紫色机甲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愣了愣:“什么?”

  “你可能才苏醒,还不太了解情况,”那机甲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我先跟你讲一遍,自己把事情都捋一捋,不要再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了。”

  阿芙闷闷应了一声:“好……”

  于是那位自称谢周的紫色机甲就花了两个小时给她解释了一遍。

  “所以……”阿芙颤声道,“人死后都会变成机甲?”

  “不不不,”谢周纠正她,“准确说,是那些化为晶兽的人死后,他们的意识会依附在晶兽的核晶上,而核晶又是机甲的动力源,所以当机甲被开启的时候,核晶中某人的意识自然也就苏醒了。”

  阿芙找到遗漏点:“但我没有变成晶兽啊。”

  “可能你的身体器官已经先晶化了,”谢周煞有介事道,“这种事很常见的。”

  “那……”阿芙喃喃看了一圈四周,“所以我还是死了吗?”

  “年轻人,乐观点,”谢周的口气很老气横秋,“你还活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

  阿芙抽噎了一声,但她想念自己软软的小肚子。

  “不过,”阿芙还有一点弄不明白,疑惑道,“为什么我能听到你的声音呢?”

  “这个我不知道了,”谢周坦然道,“好像是机甲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沟通方式,只要你的精神力足够强大,就能跨越数千里找到你想要联系的人。”这一点倒是比人类方便多了。

  阿芙期期艾艾:“那……我的声音可以被人类听到吗?”

  谢周明白她在打什么小算盘,冷冷道:“不能。”

  阿芙:“嘤。”

  她还想给父母报个平安呢,就这么被谢周无情地掐断了幻想。

  谢周道:“好了,要交代给你的差不多就这些了,今天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阿芙很好奇:“机甲也需要休息吗?”

  她说完,却忽然觉得谢周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需要,”他慢慢道,“不过我劝你最好闭目养神一会,就算是假装也没关系——要持续24小时以上保持清醒状态可是很累人的。”

  “为什么?”

  谢周顿了顿,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因为我们是人类,不是机器。”

  ***

  阿芙本来还想再找谢周详细问问,但等第二天,却接到她要被带到其他地方去的通知。

  阿袖站在门口,正冲着文向南——那个据说是月神制造者的机甲师大发雷霆:“为什么要把月神送走?!”

  “阿袖,”他的母亲挽住阿袖胡乱挥动的胳膊,“听话,别闹脾气,这是爸爸的工作。”

  阿袖用力摇头,固执道:“但他说要和我一起完成月神的!”

  文向南叹了口气,在阿袖面前蹲下。

  “爸爸只是把它拿到实验室去做检测,”他摸了摸阿袖的头,“爸爸会等阿袖长大,我们两个人一起完成月神的制造,好不好?”

  闻言,阿袖涨红的脸才平息了点,用那双翡翠眼狐疑地看向文向南:“真的?没有骗人?”

  “真的,”文向南笑了,对着阿袖伸出手,“来,我们拉钩。”

  一大一小的手在阿芙面前交叠,小指勾着小指,微微晃动了下。

  于是,阿芙被专车运去了帝国研究所,一群穿着白褂的人为她在地下三层辟了一个专用房间。

  房间里还有另外两台机甲,它们一个叫花红,一个叫凝夏,只比阿芙早来了一个月不到。

  阿芙从两人的口中打听出来,文向南似乎是要做有关人类神经和核晶的实验。

  “但有必要把我们特意搬过来吗?”阿芙听了之后很疑惑,“他们直接用核晶不就可以了吗?”文向南的家离帝国研究所有一段距离,即使阿芙现在的身体已是机甲,车坐得她也快吐了。

  对此,花红和凝夏忽然语焉不详起来。

  “因为有很重要的任务,”花红说,“这……关系到了幸存的人类们。”

  闻言阿芙越发迷惑不解起来,不是研究神经学吗?怎么又和人类扯上关系了?

  凝夏说:“反正你之后就会明白了。”

  说到这里,合金门自动旋转,走进来三名男子,阿芙一看,为首的正是文向南。

  在帝国实验所里,他脱下了那一身满是机油的防护服,穿上了和那些工作人员一样的白褂,阿芙发出不赞同的一声“啧”——不知为何,她很讨厌这种装扮。

  文向南扭头对身后的两名打扮得像维修工的男子们道:“它就交给你们了。”

  阿芙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那两人身上——一个褐发蓝眼的中年男人扶了下帽子,低声说了句:“好的。”

  他身侧站着一个更为年轻的黑发男子,当那双雪灰的漂亮眼眸扫过阿芙时,她竟没来由地生出一种被大型猫科动物盯上的危机感。

  阿芙有些诧异,这两个男子表现出来的气度可不像是区区机甲维修工。

  显然有这个想法的不止她一人——那名护送他们进来的士兵狐疑道:“等等,博士,他们是哪里来的维修工?”

  “是拜托研究所找的人,”文向南从外侧口袋里抽出一张证明,在士兵面前一晃而过,“相关资料已经提交给摄政王了。”

  他这么说,士兵便放下心来,不客气冲那两个男人道:“都给我放仔细点!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说的也不要说!”

  又转向文向南:“博士,该去进行实验了。”

  不知是错觉吗?当文向南听到这句话时,阿芙注意到他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悲伤与麻木像是冬日的粉雪,轻轻落在他的眉梢。

  他低声道:“好的。”

  文向南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两个维修工:“对了,月神的胸甲还没有做好,你们检查的时候注意不要碰那块地方。”

  两人齐声道:“是,博士。”

  文向南才转过身,跟着那名士兵出去了。

  阿芙转过视线,好奇地打量那两名维修工,尤其是那个灰眼男子,阿芙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但男人长得好看,做的事却很奇怪。

  文向南明明叮嘱他别动月神的胸甲,他却偏偏凑到阿芙面前,白皙纤长的手指一挑,将罩在外面的合金壳整个拿了下来,随后便探进半颗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阿芙:“……?”

  跟在后面的中年男人道:“白夜,如何?”

  “……藏得真隐秘,”这个叫白夜的灰眼男人轻声道了一句,忽然抬起手,往阿芙的身体里插了个什么,“找到了,我下载下来。”

  阿芙敏锐地感觉到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似乎被抽走了一部分,它低下头,发现一个小型记忆棒被插|在身体里,上面的小红灯一闪一闪的。

  过了大约十几秒,白夜将记忆棒拔了出来,检查了番对中年男人道:“老师,行了。”

  在他下载的时候,中年男人则站在门口,警惕注意外面的动静,闻言抬起头:“好。”

  他们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装模作样地在摆弄了一会阿芙的身体,修理一些无伤大雅的地方,等过了十几分钟,中年男人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走吗?”

  白夜却说:“老师,请等一等。”

  他借着一旁的实验架敏捷攀上墙壁,将墙角那个早已被文向南关掉的监控器取下来,换上一个外表几乎一模一样的机器,做完这一切,才对中年男人点头:“走吧。”

  两人收拾了下残局,小心将各种可能留下的痕迹抹去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实验室。

  实验室的灯光又重新暗了下来,只剩下三架机甲身上还散发着淡淡亮光。

  “原来博士把资料藏在你那里了呀,”花红好奇道,“是什么内容?共享给我们看看吧。”

  阿芙还不熟悉这具新身体,颇有些举足无措:“怎么……看?”

  在花红和凝夏的指导下,阿芙生疏地找到了文向南隐藏在记忆核晶中的资料,她自己先粗略扫了一遍,没等另外两甲发问,已惊讶出声:“怎么会这样?!”

  “什么?”凝夏急道,“你说呀!”真是急死了!

  阿芙思绪乱乱的,脑子里满是刚才看到的资料内容,组织了许久的语言才道:“这……这里在进行人体实验!”

  令她感到惊愕的是,花红和凝夏对此并没表现出任何吃惊,花红甚至还说:“我们都知道了,别说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信息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古怪,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阿芙有些困惑,但只好继续说:“对……文向南说其实晶化病毒并不是由晶兽带来的,是因为空气中存在着某种无法检测的晶化孢子,它们才是晶化病的元凶。”

  再后面的内容阿芙就看不懂了——全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计算公式。

  闻言,凝夏叹了口气。

  “所以苏和才想做人体实验吗,”她对花红道,“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他怎么不用自己的身体?反而只抓来那些无辜的孩子?”花红愤愤道,“要我说,他就是怕死!”

  “还不舍得牺牲自己的权力。”凝夏补充。

  阿芙听着两甲你言我语,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她们的节奏,弱弱道:“你们在说什么……”

  凝夏叹了口气,解释给她听:“这里只是挂了个帝国研究所的名字,实际上真身的是地下的人体实验所。”

  “苏和从各地抓了8到12岁的孩子进行人体实验,想研发出完全抗体来对付空气中的晶化孢子。”

  阿芙简直不敢相信帝国研究所居然在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那……难道文向南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你想什么呢,”花红恨铁不成钢,“很明显他是卧底啊!卧底!”

  对哦……阿芙愣了下,想起刚才那两人。

  “那白夜他们也是吗?”

  “对,”花红说,“白夜和西瑞通过文向南收集资料,等证据齐全了就打算告发研究所。”

  凝夏插嘴道:“你说他们还需要多久?”

  “不知道啊,但是真希望能快一点——我听巡逻兵说好像又有两个孩子没支撑住。”

  花红和凝夏在一旁讨论,阿芙却没有心情加入。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了阿袖。

  阿芙愣愣想,阿袖知道他的父亲在做这么危险的事吗?

  万一卧底的事情暴露,帝国研究所会对文向南做什么?

  她低下头,望了眼胸甲,白夜在走的时候没能拧紧,最外侧的护罩歪了半块,露出空荡荡的内部。

  阿袖……还能等到和文向南一起完成月神的机会吗?

  ***

  阿芙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在之后的两个月里,白夜和西瑞不定时地会装作维修工来替阿芙检查机体,他们总是趁这个时机和文向南交换情报。

  这一切都是秘密在摄政王苏和的眼皮底下进行的,原本事情一直进行的很顺利,但有一天,就在文向南替阿芙安装内侧的发动机时,实验室的大门忽然被猛地撞开了。

  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大步走进来,身后有数名士兵鱼贯而入。

  他们手上皆握着上膛了的脉冲枪,杀气腾腾对准文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