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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顷,有内侍自宫中来,呈上一个长方形锦盒,说:“这是官家赐给福国长公主的生辰贺礼。”

    柔福问他:“是什么?”

    内侍答:“是一幅字。”

    “又是晋人真迹?”

    “不,是官家自己写的。”

    “写的是什么?”

    “草书《洛神赋》。”

    她悄无声息地笑了,笑得近乎不着痕迹,稍纵即逝地短促,却尽入一侧的高世荣眼底。

    她谢过内侍,命喜儿将锦盒送入书房,然后也移步去书房,其间路过呆坐在石阶上的高世荣身边,便垂目问:“驸马要同去品赏么?”

    他愤恨地转首避开她:“长公主慢慢欣赏,恕世荣不能作陪。”

    她一扬眉,遗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才缓步走开。

    其实并不认为酒能消愁,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于是独自闭门在房中,一杯杯饮尽所能找到的所有的酒。

    有人推门进来,走至他身边。他依稀辨出,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翠袖皓腕,夺去他面前的酒壶,不由分说。

    “还给我。”不耐烦地,他命道。

    女子轻叹:“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他锁眉抚额:“我但求一醉,不想却是这般难……”

    女子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了一杯茶,默默递给他。

    他接过,看杯中液体,微微漾动着的茶水明净安宁,他的悲伤却霎时满溢,喃喃道:“她既然从来不准备接受我,当初为何要答应嫁给我?”

    女子只是沉默。

    他惨淡一笑;“她从来没把我当成她的丈夫,我充其量只是她的家臣,和她打听朝堂之事的工具。”

    但听女子一声长叹,问:“那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他眼神一暗,变得茫然:“我也不知道……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消瘦憔悴,头发蓬乱,衣裙蒙垢,可不知为何,当她骄傲地立于我面前,我就是觉得她全身纤尘不染、高贵无匹……告别她去永州的那天,她穿了

    红色的衣裳站在同样艳红的流霞下,脆弱而华丽的身影,像迎风微颤的虞美人……那一簇红色的艳光,让我觉得很温暖,忍不住便想接近……她似乎很喜欢穿红衣,她穿红衣也真是好看,总给我温暖的错觉。但其实,她是块冰,或者至少对我而言,她就是一块永远融化不了的冰。”

    女子劝道:“想必是她经历过许多磨难,所以现在性情大变……不只是对你,她对其他人也都是冷冷的,很少见她笑。”

    “她会笑。”高世荣忽地起身,抓起茶杯猛掷于地,“她会对某人笑!生气的时候也会对他笑!她也有喜欢的东西,宫里的粉黛,草书的《洛神赋》!”

    他赤红的目中激射出猎猎怒火,女子一惊,当即站起退后两步以避。

    他呆了呆,没再发怒语,转瞬间却又是一波悲从心起,眼角微光一闪,他苦笑:“难怪,难怪她看不上我……我拿什么跟那人比?出身、地位、才华,还是清玩闲趣?也许我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愚笨武夫。”

    “不……”女子连连摆首,轻轻靠近他。她的面容在他醉眼中显得模糊,他只可感知她双目中浮有一层莹莹泪光。

    “你是位不输于任何人的好男儿……你可知,有一人很……喜欢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末几字几不可闻。

    他嗤笑:“谁?”

    她没有回答,只走到他身后,双手环住他腰,忧伤地将脸贴在他背上,然后,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透过背上的两层衣,烙上他皮肤。

    他有些明白,有些吃惊:“你,你……”

    女子越发搂紧他,开始啜泣。

    他解开她的手,拉她转至面前。在今夜幽浮的烛光下,这熟悉的女子有奇异的、陌生的俏丽。她楚楚可怜地哭得梨花雨重,这景象忽然令他心折。

    他拥抱了她,她亦顺势偎入他怀中,小鸟依人。

    一切显得顺理成章。他先是去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双唇滑落在她唇上,她仰承回应,在桌上一支红烛焰灭烟升时,他抱她入帐。

    良久后,他们躺在帐内暧昧光影中开始清醒地对视,彼此都颇感赧然。

    “喜儿,世荣唐突……”他尴尬地先开口。

    张喜儿以手掩住他口,轻声道:“能获驸马爷眷顾,是喜儿的福分。”

    高世荣叹道:“今日如此……终是委屈了你。”

    喜儿摇头道:“我不在乎。我因生活所迫,曾沦为歌伎,幸得驸马爷为我脱籍赎身,带回宅中好好安置。驸马爷平日对我十分友善,从不把我当下人看待。我感念驸马爷恩德,可惜无以为报,只能默默祈福,祝愿驸马爷与长公主恩爱度日、永结同心。可是长公主对驸马……时常冷语相向,我在一旁看着,每每觉得心如刀割。所以想方设法地为驸马出主意,想使长公主开心,因为长公主开心,驸马也会开心,驸马开心,我也便会感到开心……”

    “唉,”高世荣轻抚她脸,“原谅我一向愚钝,竟未看出你这般情意。”

    喜儿顿时泪流满面:“我本想把这秘密深埋于心,永不告诉别人,但今日见驸马如此消沉,妄自菲薄到这般地步,这才忍不住说了出来。在我心中,你是完美无缺的。现在我说出来了,又得驸马垂怜,心事已了,虽死亦无憾,不管你怎么看我,轻狂也好,下贱也吧,我都不在乎。”

    高世荣心有所动,但彼时心绪复杂,也说不出什么关情之话,唯给她拭泪,安慰她道:“你放心,如今我既已知你心意,日后自会善待你。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喜儿泣道:“喜儿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求名分,只愿以后能长伴驸马左右……”

    言语间,忽听有柔福的侍女来到门外,轻声唤喜儿,说长公主在找她。喜儿大惊,支身准备起床,却被闻言怒火再炽的高世荣止住,忿然道:“管她呢!”于是喜儿重又柔顺地躺下。

    次日高世荣甫一睁目便看见喜儿站在床前,早已梳洗完毕,脸泛红晕地含羞低头,向他请安,服侍他起身。他穿好朝服,准备入宫面圣,她直送他到大门口,并依门而立,久久地目送他。高世荣偶然掀开轿子窗帘转头回望,只见门边的喜儿脸上的嫣红尚未褪去,眼含秋水,目光锁定在他的轿上,轻咬着一方丝巾,乍喜还羞。

    心有一动。那是他憧憬已久的情景:有个女人将心萦系在他身上,从他出门的那一刻起,就期盼着他的归来。

    虽然,这个女人并非他深爱的那个——想起他所谓的正妻,他的心又隐隐作痛——但,她爱他,能给他希望从幸福的婚姻中所能得到的一切,他劝自己为此满足,这毕竟是他充满阴霾的生活中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束光亮。

    回来后,他会给她一个名分。他想,纵然柔福,甚至赵构会为此不悦,他也必定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