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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锐醒过来时,伤口已经包扎好了。郑亚伦告诉他手术似乎是成功的——微电子点阵已经植入了手臂,并且对神经脉冲有反应。义肢还不能安装,需要等十五天后伤口愈合。另外有个叫尼娜的人给你打过电话。

    郭锐先去感谢医生。等病房只剩下他一个人时,给尼娜打了回去。两个人交换了一些近况。

    尼娜最近在导师的帮助下写了一篇论文:《深海热泉样本的灭活流程》,发给几家期刊都被退稿,只能先放维基百科。她说的时候有点抱怨,认为《细胞》和《柳叶刀》的编辑不太公平。“我一个旧金山分校的旁听生投稿,他们多半懒得读完。”她在电话里说。

    “这个灭活流程很要紧?”郭锐问她。

    “嗯。传统灭活的纲领是错的,应该把热泉环境当成外太空,生物灭活走最严格的流程,否则有危险。”尼娜回答,声音清晰而凉爽,郭锐很喜欢听。

    “你们在热泉水里面找到新的细菌了?”

    “新细菌有很多,我都发现了两种。”

    “这么牛!”郭锐恭喜她,“发现新物种是不是该得个什么奖啊?”

    “公司会有嘉奖。不过这个很普通了,深海热泉本来就存在大量未知,我们人类研究得太不够了。”

    “你说新细菌很多,但你只发现了两种,那其他的都是谁发现的?”

    “那些研究机构啊,”尼娜回答,“我们把热泉样本卖给了很多研究机构,世界各地都有。最近两年的热泉采样以我们的质量最好,恰巧碰到了地质活跃期。”

    “嗯。这些新细菌有威胁?”

    “目前还不知道,时间太短了。但是有些机构的灭活流程错了,里面有个高温高压环节,恰好复制了深海热泉环境。这不是灭活,这是激活!”

    郭锐眨眨眼,“这是理论上的吧?”

    “我做过实验,温度高于80摄氏度,很多半死不活的细菌都活跃起来了。这个特别危险,必须阻止。”

    “听着好严重……那些大牌期刊是不是没仔细看你的内容?”

    “我觉得可能是署名出了问题。我是维亚维拉的员工,论文署名必须带机构名,规矩如此。但维亚维拉从来不买专业期刊的账。期刊也就不买我们的账。”

    “你们公司也是够奇葩的……”郭锐顺着她说,“我觉得你学得差不多了可以换个公司。”

    “不行!”尼娜忽然说了句俄语,然后转回英语,“我不离开维亚维拉。”

    语调坚决,郭锐接不上话了。

    “我空闲了一点去看你。你的新手臂还没接上吧?”尼娜又开口了。

    “嗯。微电子点阵刚刚植入,等伤口愈合。”

    “这要多长时间?”

    “半个月,很无聊的,不过这已经很短了。以前的义肢需要等三个月,那时候肌肉萎缩,接口好定型。”郭锐肚子里有一堆啰嗦话,准备开吐。

    尼娜说:“你身体很好,应该没问题。郭锐,我要去实验室了。”

    “好的。那回头见。”郭锐挂掉。

    好无趣!

    发现新物种,这算是生物学家了吧?郭锐低头看看自己空空的右手臂……我进步真慢。

    郭锐出了院,回家去熬这十五天的愈合期。他偶尔去伯克利听听课,学学英语,大部分时间在达士集成的车间,继续修造他的新手臂。晚上做做拉伸运动,打开筛选器偷窥尼娜的动静。

    最近他从尼娜的日常录音中找到几个新的关键词,录入筛选器。比如“热泉”、“灭活”、“董事长”,她只要一提到这三个词,机器就会加标记。

    有一次窃听时他把水声也录入了筛选器,但她浴室里并没有安装摄像头。结果每次尼娜洗澡,郭锐只得到一长段的声音文件,听得十分烦躁。客厅里倒是有摄像头,这妞出浴总是先拿浴巾擦干,郭锐见不到她的裸体,穿着内衣裤的样子倒是看到了很多次——也挺烦躁。

    郭锐死熬活熬,熬到了安装新手臂的日子。他郑重其事的坐到格鲁曼医生面前,看他慢悠悠的把一个粗环套在断臂的接口上,再套上一个高弹性的复杂“肩带”,将粗环微微压紧接口。随后医生拿起新手臂咔哒一声扣进接口,郭锐听到里面“咝”的收紧。医生摇摇它,看它掉不下来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起身走掉。

    “完事了?为什么要穿半个背心……”郭锐问,活动一下肩膀,“它不能动啊?”

    三天以后,假手还是没有动静。格鲁曼医生来看过他两次,说这是正常的:“神经末梢需要一段时间抵达微电子点阵网络,它长的有点慢。”

    第四天,郭锐焦躁了,他连假手的小拇指都动不了。他勉强自己呆在医院,抱着个死手到处乱走,在没人的地方掰它,扭它,用针扎它。全无作用。想卸下来看看接口也不行,假手接得非常牢固,纹丝不动。

    第五天,他心火上升,觉得手术失败了,在走廊上跟郑亚伦和乔纳森发起了脾气,要他们帮他拆了。格鲁曼医生叫他别在走廊上嚷,回到病床上去。

    他夜里睡不着,瞎捉摸,认为神经既然可以局部麻醉,也应该能局部激活。他施展特种兵技巧偷偷摸摸的溜进了药品室,对义肢接口附近的皮肤大肆折磨。打了一针类固醇,擦了几种药膏,副作用就上来了,脑子开始混沌。他又用导线接到插座上,给手臂来了一次电击,还不管用,干脆拿酒精灯去烧皮肤,顿时痛得大叫。保安这时才看到监控,冲进来堵住了他。

    格鲁曼闻讯大怒,叫护工把他架回去。但两个黑人壮汉居然抓不住他,被他挣脱了满院乱窜。郑亚伦、乔纳森得知消息急忙赶来,格鲁曼自己也跑来,跟很多保安和护工一起把他抓住,拖进房间,按倒在病床上。

    “你确信手术是成功的?”郭锐盯着格鲁曼的眼睛问道,一只左手去掐黑人的脖子,那家伙奋力挣开。

    格鲁曼不回答,抓过他的假手,轻轻的用电针刺激。

    郭锐醉醺醺地笑,“没用。手根本不在那儿。它在我的大腿根呢,不信你摸摸。”他猥琐地挺了挺腰部。格鲁曼气得脸都红了,用德语骂了他一句什么,又用英语叫他试着攥拳。

    郭锐奋力握拳,结果右手不动,左手从黑人的腋窝下抽了出来。黑人护工急忙用皮带把他的左手捆在床上。这中国小子力气特大,有点吓人。

    “你再试试。”格鲁曼冷静地说。

    郭锐疯狂用力,“……不行。我感觉不到,它不在那儿。”

    “那你试试动一下拇指。”

    郭锐用力,口中嘶吼,右肩膀和两条腿同时抬了起来。两个黑人一人一只,再把他的腿捆在床边。他闭上眼睛,努力了很久。

    “不行……”他开始松劲,汗水打湿了后背,喘息中有一丝哭腔:“这一仗打输了!”

    格鲁曼医生上前捏捏他的肩膀,再捏捏接口环,“怎么会呢?不对啊……”啪的脸上挨了一拳。医生给揍得转了半个圈,差点摔到门口去。

    所有人都呆住了。

    郭锐抬起身看看自己,左手和两只脚都被皮带捆了,我拿什么打的医生?

    右肩又抬起来,他又要动。“别……”医生捂着脸叫道。

    床头的监控屏幕“砰”的一下,冒烟了,这一回是个上勾拳。格鲁曼跑过来,用全身压住他的右手,然后拉起皮带牢牢的捆上。

    当天晚上,郭锐大叫手痒,拿右手在床单上拼命地蹭。郑亚伦跑进来鼓捣了半天,调低了压感灵敏度。

    次日中午,护工经过反复测试,放开了他的皮带。他竖起拇指感谢护工,对方也慢慢竖起拇指,哈哈一笑。

    又过了一天,他在病床上跟格鲁曼道歉,并表演喝水动作。在连续两次把水倒在脑袋上之后,他成功地喝光了水,然后就把杯子握碎了。

    第十一天的深夜,郭锐洗完澡,在浴室的瓷砖上用假手拈起了一根细细的头发。

    第N天……

    “神经与微电极之间的调谐,已经基本完成了,”郑亚伦来探望的时候跟他说,“你最近积极使用它,这是好事。不过咱也别老去砸水泥墩子好不好?再结实的合金也会疲劳,而且皮肤表层的传感器换了三拨了,这都是钱啊。”

    “嗯,我消停一下。”郭锐点头,“不使劲我也不知道它的极限。”

    “你可以在速度上再练习一下。脑神经的信号传导是每秒一两百米,但是你肘部下面就是微电路了,那是光速!手腕和手指的高频动作,会促使手肘上面的神经系统勉力跟进。其实不光是速度,准确性也会高一个量级。”

    “这个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只是先学会发力。”

    “技术团队下一步的重点是关节强韧度,还有表层传感器的柔化。”郑亚伦思索着说,“你总是拿手当铁锤用,这些小玩意受不了的,太脆了。回头跟几个硅谷公司合计一下,请他们做一些更软的传感器。技术本身倒是不难。”

    “太好了,现在真不行……我砸上几十下,整个手就麻木了,压感和温感全完蛋了。”

    “正常人不止麻木好吧!”郑亚伦瞪他,“早尼玛的流血加断骨了,你最近不许再扮演雷神。把外层皮肤保持好,我们得去拍几个推广视频。”

    郭锐乖乖从命。公司找了几个视频达人帮公司出脚本,乱七八糟的拍了一气。先发给投资人,再发给关联公司,然后就直接投送到视频网站了。一开始反响不大,搞了几次推荐和刷榜后,事情就走顺了。公司在四天之内积攒了一百多个假肢用户的询价,最远的买家来自南非。而残疾军人协会也发了预约,要跟公司高管谈一谈。

    尼娜在家里看到了郭锐的视频。她在厨房里煮土豆,一边吃一边看。郭锐用三根手指倒立,她觉得很假;郭锐用一根指头挂在大厦的排水管上晃荡,她觉得头晕目眩;郭锐把假手卡入老式的铁轨里,把一颗铁道钉从枕木中拧了出来。她开始意识到事情有点大。她打开搜索引擎,搜出郭锐点击量最高的一次耍宝。

    一位美丽的医护人员从停车场开出一辆老甲壳虫,郭锐捧着鲜花上前说珍妮你嫁给我吧。对方没同意,郭锐就疯了,开始砸她的车。眼看着汽车门窗和引擎盖在郭锐的铁拳下面目全非,尼娜厌恶地撇撇嘴。最后由美丽的珍妮面对镜头说出广告语:“智能义肢,超乎想象!”声音甜美。郭锐给挡在后面,走出镜头时咕哝一句“啥破词儿?”这也给录进了广告。

    尼娜倒回去盯着他看,不由得大笑。

    郭锐此时正在家里玩他的窃听装备,打开筛选器后没有点击那些有标记的文件,而是去看实时监控。结果恰好看到尼娜大笑。郭锐很开心,忍不住打电话问尼娜,最近是否看到了假手广告,有什么评价。尼娜夸了他几句。挂断以后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看房顶和大门口,在房间里转了转,拿出一个老式收音机,调到空频,谛听它的电磁干扰。

    郭锐一开始不知道她在干啥,忽然意识到她手里是什么东西,慌忙在筛选器上点了个“关闭全部”。眼前一黑。

    收音机调到空频能收到周围的电磁发射,发出沙沙声。这妞意识到她被窃听了,真糟糕。她哪儿来的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