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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下雨了。

    江南的春雨如烟,不仅檐外湿漉漉,檐内也氤氲着湿意。清梦独坐二楼过道,对着一桌碎玉黯然伤神。

    总算知道下下签的意思了。

    掌柜在半个时辰前说:“放心,我们老板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我看,你好好道个歉,意思一下多少赔点钱就没事啦。”

    完了,赔钱,雕馆就不要交下月租金了。下下月也不要交了。

    清梦想象着,她昼伏夜出,白天努力做雕品,黄昏去河边打渔,晚上到饭馆酒楼打工,半夜在山上种草药,清晨来集市摆摊……真的不用睡觉了,眼睛周围会长出两个黑团,逢人不敢打招呼,怕吓到人家。

    短短时间内,她想象出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终究也不知几时才能补上这笔钱。为什么碎掉的玉不是只有拇指大小呢?那她便没那么惨。

    手上握着的一笔雕馆租金又不能再拖,否则,房东肯定把店铺收回。但比这更恼人的是,京桐二,大概,不会给她那幅画了。

    为了代入京桐二的感受,清梦想象自己做一个木雕,样稿重画多次,花上七八天时间细制,每一道精致工序都完成了,急着用,突然一把大火被烧掉……或者,她费尽周折集齐几个传家宝,打开了秘籍宝盒,这时,天降一把大火将秘籍烧掉……

    每种陡然而至的失望,怎么挽救?掌柜告诉她,玉雕是京桐二给母亲忌日准备的,每年这时候他都会专做一个玉雕作纪念供品——哪是钱能赔得起的?三天后便是忌日了,重做来不及。而且,很难再找到这样一块肉质天然含分明两色的和田玉籽料了,一半青,一半白,多么适合雕马蹄莲。

    为什么会打碎呢?

    要说清梦这个人,最受不住的就是被绊。她脑子不好,躲不开。

    祝意对那支马蹄莲动手动脚,东摸西看。她便想着,干脆把东西搬到柜台里锁上,谁知,经过祝意身边时,一条腿倏地伸出来,接着,她理所当然地扑到了地上。

    哐——嘶——

    闷响后是脆裂声。玉花看起来只是从中劈成两半,动手去捡,才知落地那刻就“碎尸万段”。

    明明是质地坚硬的和田玉,掉在地上一般不易碎,可雕出了最轻盈、纤细如柳条的枝,卷起的花尖与花根形成了最易折断的角度。

    清梦下意识地伸手去捡,被闻声赶来的掌柜阻止了:“诶诶!小心手给划出血!”

    是啊,美玉怎能沾上腥红的血。

    清梦僵硬地站起来,找到簸箕将碎玉扫入袋中,将它们倒在桌上,注视一颗颗零散的玉块。

    “呸!笨手笨脚的,根本不适合当匠人。”旁边,祝意冷嘲完,立即提着红裙子火速跑下楼,左转,直行,过了马路,跑到一辆刚停下的车面前,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断断续续道——

    “桐、桐二,那个……女工,把……把你的玉雕摔碎了……”

    京桐二回到玉铺时,清梦刚站起身,要从廊道尽头的楼梯处下去。

    这时,她刚对掌柜说完那句“我、我我还不能赔”,转头就看见他。

    一个站在廊道这头,一个站在那头,微弱的天光与遥远的人声浮动在这方寂静空间里。

    他森冷的眼神穿透尘埃。

    几天前,曾有一个人,也在这条长廊上,掀她袖口触到长长的伤痕。现在这个人站在前方,用模糊深幽的目光与她无声地对峙。

    “我……”清梦怯怯的,想说些什么,开口后却说不下去。

    ——因对方已经快步从她身边经过了。

    天色渐黑,街市显出另一番热闹。清梦接过掌柜递来的油纸伞,却忘了撑,一路淋着细雨回雕馆。街上的灯笼、电彩灯都闪烁着,黄包车穿过潮湿的街,分散向无数个巷口而去。

    她回到雕馆时,师父不在,大概又出门喝酒去了。

    夜里,屋檐下的雨声很扰人。

    第二天一早,清梦刚去玉坊,就见京桐二在忙。

    他先和老顾客谈了生意,又与掌柜说事,还同工匠们聊新进的一批玉石籽料情况。清梦看他来来去去,并不曾正眼瞧过她一次,她屡屡想过去找他,又插不上话。

    她本就不擅长讲话,如今更是不知如何道歉才好。

    她只能跟在京桐二身后走。

    他去楼上,她也去楼上;他去柜台前,她也去柜台前;他在长廊上绕了一圈,她也……

    差点撞到突然转身的人。

    “跟着我做什么?”

    她抬头,对上的是一双陌生的眼。她呆呆望着他,不说话。他扭头要走,她才喊住他:“我、我只是想道歉。对不起,我把你的玉雕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