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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景山来参加表彰大会时有多欢天喜地, 此时就有多狼狈难堪。

    听着耳畔响起的一道道嘲弄鄙夷甚至怒骂的声音,他们一家三口连头都抬不起来。

    楚景山死死地瞪着楚婉。

    这几封信,是她从楚老太那里拿来的,也就是说, 早在昨天, 楚婉就已经知道了一十年前那件事的全过程。可在家里的时候,她半个字都没透露, 一副乖顺柔弱的模样, 甚至还假惺惺地说要陪他参加完表彰大会才走!

    她是他的女儿, 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她能稍稍手下留情, 只在家中与他们对峙, 或者在大院里闹, 他都没这么气。可她偏不, 楚婉对他太了解了,知道他和郑松萍在意什么, 就摧毁什么!

    郑松萍的眼泪都快要流干了。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成这样,这撒泼打滚的样子, 和她从前在桐合村见到的村民有什么区别?

    来到城里一十年,郑松萍从不提起自己在桐合村长大, 早些年她偶尔还会回去看一下父母,后来父母相继过世, 她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在郑松萍看来, 她和桐合村的村民们不一样,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也不一样,她是城里人,和丈夫是双职工家庭, 这日子过得多滋润!

    甚至就在十几分钟之前,她以为自己的日子会更滋润,先是成为副校长夫人,再过几年,还有可能是校长夫人,大院里每个人见了她都要更加客气!

    然而现在,美梦破碎了。

    表彰大会已经进行到最后环节,楚婉的上台并没有影响到整个大会的流程。北城第一中学的校长没想到楚景山是这种人,严厉地表示,就算公安同志不管这样的“家务事”,他们校方也要管。

    一十年前的一笔感情债,到了现在才有清算的一刻,楚婉觉得太便宜楚景山了。可再转念一想,一十年前刚假装病退回城的时候,楚景山一无所有,就算事情闹大了,他该结婚就结婚,该生子就生子,再由长辈疏通一下,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在楚景山自以为拥有了一切的时候,将他狠狠拉下,四十多岁的他摔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以校领导和全体职工此时的愤怒,档案上肯定会记下重重一笔,他还怎么翻身?

    恐怕接下来的大半辈子,楚景山都要在痛苦中挣扎煎熬。每当生活不如意的时候,他就会想——我本来差一点就要成为副校长了!

    楚婉看着人人喊打的楚景山和郑松萍,只觉得痛快。

    可再痛快,能抚平她亲生母亲当年受到的伤害吗?

    楚婉心疼自己的妈妈。

    当时姜曼华生病了,之后再无音讯,他们都说她已经不在了。

    可楚婉多希望妈妈还活着,即便天大地大,她们母女很难再重聚,可她还是希望妈妈在某一个地方,活得很好。

    此时,台上的楚婉冷眼看着楚景山一家,她终于不再像过去几年那样,总是盼着融入他们,盼着他们能多看自己一眼。

    顾骁站在楚婉的身后,大掌稳稳扶住她纤细颤抖的双肩,将她护在自己怀中。

    ……

    楚景山一家回到大院时,已经是傍晚了。

    一家三口都饿了,但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去买菜或是上食堂打饭,因为,他们被要求立马搬离大院。

    楚景山一家只好回去收拾。大院职工们还不信,生怕他们悄悄关上门多待一天,一个个便像是人墙似的堵在门口,死死盯着他们。

    在一家三口进屋没多久,楚婉也过来了,她这趟回北城,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准备一并拿走。

    大院里的孙老师说道:“小婉,你别急着收拾啊,现在赶到火车站已经没有车票了,倒不如和你爱人再在这里住一宿,明早走也来得及。反正楚景山和他媳妇女儿现在就要搬走了,也碍不着你的眼。”

    大院里的职工和职工家属们是看着楚婉长大的。过去他们就觉得这小姑娘乖巧漂亮,纳闷家里怎么就只宠着楚月一个人。现在,他们可算是明白了,但回过神之后,对楚婉更加心疼。她是楚景山的亲生女儿,在家里居然要受这种待遇,真是有后妈就有后爸,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孙阿姨,我不想住在这里了。”楚婉说,“我们商量好了,一会儿去开一间招待所,明天再回京市。”

    这话一出,大家都啧啧感慨。

    明明有地方可以住,但因为膈应,宁愿去开招待所,要不是这小俩口钱多得没处花,哪能这样糟蹋啊。

    楚婉回房间拿行李。刚一进屋,一抬眼,她看见楚景山的眼神。这眼神,就像是恨不得杀死她似的。

    楚婉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父女俩对视了许久。

    楚景山恨得目眦欲裂,正当他握紧双拳时,一个抬眸,看见站在门外的顾骁。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可顾骁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楚婉的方向。

    在与他对视时,顾骁的神情淡淡的,可一股子狠厉的气场却像是与生俱来一般,让楚景山不敢造次。

    在表彰大会上,当着这么多面被自己的亲女婿给打了,这是楚景山一生的耻辱。可他的耻辱,又何止是这样?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愿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这就像是一场噩梦,让他无法面对。

    整理自己满屋的衣服时,楚月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么多的衣服,从前她买回家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以后呢?楚景山丢了工作,郑松萍的工作则给她了,而她当时太任性,说辞职就辞职。将来,他们一家三口该怎么过?难道让祁俊伟养着他们吗?

    楚月害怕,怕他会嫌弃自己,嫌弃自己的家人。

    楚月蹲在五斗柜前,将衣服一件一件叠好,眼泪不住地落下。

    但她没想到,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

    “楚景山和郑松萍在哪里?”

    “公安同志,他们在里面!”

    “公安同志,我带你们去,就在那边……”

    楚月浑身一僵,用极慢的速度站起来。

    几个穿着制服的公安闯进屋,要将脸色煞白的楚景山和郑松萍带走。

    “我们接到北城第一中学校方送来的举报信,清远军区的项主任举报你们传播封建迷信,现在跟我们走一趟。”

    楚景山连忙解释,声音都在颤:“公安同志,我们没有传播封建迷信,都是家务事而已!”

    郑松萍哭喊着:“没有!我们没有传播封建迷信!以前宁玉村全村人都说楚婉是小寡妇,说她晦气克夫,凭什么只抓我们?”

    公安同志沉下脸,严肃道:“你口口声声把这话说出来了,难道我们还抓错了你?”

    看着父母被带离的背影,楚月六神无主,跑上前:“爸!妈!”

    郑松萍回头时也是满脸的泪痕:“小月你别怕,妈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先去奶奶家住一段时间,别怕!”

    楚月一直以为自己有能力、有主见,是和其他女同志不一样的。可真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担不住事。

    她哭得停不下来,瘫软在地上,满脸无助。

    楚月以为职工大院里的“大人”会帮助自己,可他们开口时,却是一脸讥讽。

    “郑松萍对自己女儿是真好,这么大的人了,还让她别怕。有什么好怕的,楚婉也是一十岁,一个人经历多少事了,怎么不见得他们夫妻俩心疼呢?”

    “我以前就觉得奇怪,说是楚景山正好认识小婉下乡村里的什么村支书,才让她嫁过去,估计是以前他自己下乡时认识的。”

    “这当爹的真忍心,把自己女儿嫁去让人这么磋磨。前两年小婉好几次都是哭着回家的,但都没在家里待多久,郑松萍就给人轰走了,送走小婉的时候还笑着让她懂事,让她忍……郑松萍怎么不让自己女儿忍呢?”

    “现在回想那些年,真是心疼小婉,幸好这丫头自己都熬过来了。”

    “以后小婉过的是好日子,该熬的人变成楚月了,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啊!”

    楚月仰起脸,看着所有人。

    他们都在说风凉话。

    她更加难受,双手掩面想要跑进屋,突然之间,想起母亲对自己说的话。

    郑松萍让她去奶奶家。

    楚老太太家很小,而且特别臭。如果父母一时之间回不来,她难道要一直和老太太生活下去吗?要是她还没结婚,还能找个人嫁了,但现在她嫁的是军人,祁俊伟升不上去,她起码得等个十几年才能随军。

    而她如今所有的苦难,都是楚婉给的。

    楚月红着眼,在楚婉面前停下脚步。

    “是奶奶把信给你的,也是奶奶不忍心瞒着你,告诉你曾经发生的事情。但是,你是怎么对待她的?”楚月说,“爸没了工作,以后就没法给奶奶钱了,老人家到了这个年纪,还得受苦,这就是你想要看见的吗?”

    楚月认识的楚婉,向来都是心思细腻,并且愿意为人着想的。

    她语气激动,质问道:“你标榜的正直和善良呢?”

    “我从来没有标榜过什么。”楚婉说道,“奶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她不至于生活不下去。”

    楚月红着眼:“起码将来她过得肯定没有以前好,你就不担心吗?她是好心好意,才愿意把真相告诉——”

    “一十年前,我被抱到奶奶家时,她帮忙瞒着。明知道我妈因为我的事病倒,奶奶没有丝毫不忍,即便知道我妈可能会因为没有人照顾而病死,她都不愿意说出真相。是不是人老了,变得可怜了,就可以推翻她曾经犯的错?”楚婉平静地问。

    楚月怔住了。

    “老太太现在后悔了,还不是因为郑松萍对她不好?她要是自己过得好,哪还会惦记前头的儿媳妇!”

    “把两个多月大的孩子抱走,骗孩子母亲说是夭折了,没见过心眼这么恶毒的人。”

    “都这样了,还有人为她打抱不平呢,真是‘孝顺’孙女。”

    “楚月,你这么孝顺你奶奶,以后可一定要照顾好她!”

    大家说着说着,都笑了起来。

    楚月满脸通红,两只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往后退。

    他们怎么会这么对待她?

    做错一切事情的是她父母,和她有什么关系?

    现在的她,无依无靠,难道不可怜吗?

    楚月羞愤交加,重新跑回屋里。

    屋外有人催促:“快点收拾,天黑之前就搬走!”

    ……

    楚婉离开职工大院时,许多人都有些不舍,因为他们知道,她这一趟离开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才一十岁,虽然第一次婚姻嫁的丈夫看起来很不错,但从小看她长大的几个女同志们,还是有些担心。

    “小婉,以后就没娘家可以回了。”孙老师说道,“要真受了什么委屈,来跟孙姨说。”

    楚婉听得眼圈红红的,轻轻点头:“孙姨,我知道了。”

    孙老师心疼楚婉,抬起头看了顾骁好几眼,有些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孙姨,您放心。”顾骁沉声道,“我不会让婉婉受委屈的。”

    孙老师一听,紧拧的眉心缓缓舒展开。

    这可是军人同志的承诺啊,能不信吗?

    再一回神,刚才军人同志喊她什么?孙老师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好、好!小婉过得好,我们大家都能放心!”

    从职工大院出来,他们就得去开招待所了。

    顾骁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全程跟着楚婉,看着她娇小的身影穿越无数条小巷子,来到目的地。

    顾骁带了军官证,楚婉带了介绍信,两个人开了一间房。

    招待所的女同志悄悄打量他俩,按照规矩,问道:“你俩是什么关系啊?”

    楚婉等着他回答。

    可是她也不知道顾骁是怎么回事,半晌不吭声。

    她抬起眸,看见招待所女同志正盯着他俩,等着答复呢。

    楚婉的脸颊微微一红,轻声道:“他是我爱人。”

    顾骁的唇角止不住上扬。

    爱人……

    他喜欢她这么称呼自己。

    见顾骁笑了,楚婉才知道他是故意的,轻轻推了他一把。

    望着这一幕,招待所女同志的目光幽幽的。

    小俩口搁这儿打情骂俏来了。

    羡慕啊!

    ……

    将行李放到招待所之后,小俩口出去吃饭。

    顾骁指了指不远处的国营饭店:“去那里吃吧。”

    只是他话音刚落,突然想起票证还在招待所的行李袋里。

    “这么热的天,你就别来回跑了,我自己回去拿。”

    望着顾骁跑开的背影,楚婉的嘴角还是不自觉翘起。

    不就是多走几步路、多晒会儿太阳而已吗?她哪有这么娇气。

    楚婉一个人进了国营饭店。

    聂慧慧正在后厨洗碗,听见脚步声,两只手随意擦了一下,正要出来,突然脚步顿住,躲了起来。

    “怎么了?”

    “那好像是我以前的弟媳妇。”

    “就是嫁军官的那个?”

    “她怎么回来了?该不会是被人赶回来的吧?”

    聂慧慧悄悄打量着,在心底下了结论。听说楚婉随军了,随军的可不能随随便便跑回娘家,估计是被婆家人赶出来了!她这样一想,心里头舒坦了不少,谁让楚婉害得他们全家都过得不如意呢?

    楚婉这么一走,家里乱成一锅粥,她不得不每个星期回去好几趟,既要辅导弟弟的作业,又要多少塞点钱给娘家补贴补贴。上回这事被她男人知道了,闹得那叫一个厉害,甚至还说,如果她再这么惦记着娘家,就滚回娘家去!

    聂慧慧自己过得不如意,就想着楚婉也别如意。

    这会儿见她一个人回城,心底偷着乐。

    可谁知道,边上人说道:“你傻了吧?自己看看你以前那弟媳妇,脸色红润、穿着体面,还有手中那挂着招待所小牌子的钥匙……有半点寒酸样吗?”

    聂慧慧眉心一拧,又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只愣了片刻,就认出来,那人是顾营长!

    “我去给他们点菜。”边上人说道。

    聂慧慧躲在后厨,听见顾营长点的菜,不由往外走了两步。

    “十三两粮票、十两肉票……”服务员拨着算盘,“一共四元五分钱。”

    丰盛的菜一盘接着一盘上桌。

    楚婉傻傻地看着:“你点这么多会浪费的啊!”

    “让我媳妇吃饱,哪能算浪费?”顾骁给她夹了一块里脊肉,递到她嘴边。

    楚婉自然地张嘴接过,浓郁酱汁包裹着新鲜的里脊肉,口感丰富。

    她认真道:“必须吃完,不吃完谁都不能走!”

    “遵命。”顾骁低笑。

    望着这一幕,聂慧慧目瞪口呆。

    这小俩口的感情,说是不恩爱,都没人信。

    “慧慧,傻站着干什么?过来洗碗!三天两头请假,现在还偷懒,真不怕我上报啊!你以为咱们这工作就是铁饭碗了?干不好照样要滚蛋!”

    听见这声音,楚婉向着后厨的方向看了一眼。

    “认识?”

    “不重要的人。”

    聂慧慧咬紧牙关,更觉得扎心了。

    ……

    从国营饭店出来,楚婉软声道:“吃得这么饱,都快要走不动路啦。”

    顾骁失笑:“走不动,我背你。”

    “背我?”楚婉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正当她要摇头时,顾骁已经微微俯下身。

    见楚婉一动不动,侧过头,牵住她的手,将她扯过来。

    楚婉稀里糊涂地靠在他的背上,膝盖窝被轻轻一抬,整个人就悬空了。

    天已经黑了,满天的星光,来来往往的都是赶路回家的行人。

    小时候,楚月经常会撒娇,闹着要爸爸背自己,楚景山从来不会拒绝。

    那时,小小的楚月被背着满院子跑,发出清脆的笑声,每到这个时候,楚婉都会站在不远处,羡慕地看着。

    楚景山背着楚月,等到累了才把她放下来,经过楚婉身边时,步伐会稍稍一顿。

    郑松萍便说爸爸累了,让她懂事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