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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等吴康伯做出反应,一旁的树枝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了,另有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走了出来。

    他身着暗纹白袍,松青的里衬。右侧刘海梳起,缎子似的黑色长发被赤红编织发带束在脑后,垂至腰际,似乎是特意与身侧的女子搭配成对的打扮。

    青年样貌出众得仿佛谪仙,面如皎月、身若青松。眉眼像是上天用浓墨作底色,却使了最细致的工笔精心勾画而成。细长的眼尾带着点清月般的冷意,眼睫浓密自然下垂,在眼下扫出一点淡淡的阴影。

    --浓淡相宜,乃是一副天作的丹青画。

    他身形高挑,那个女子与他相差一头,青年站在其身侧,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遮住了她。挡住了吴康伯的目光之后,他又神色冷淡地瞥过来一眼。

    从相似的穿着打扮和青年作出的这幅样子推断,两人估摸着应该是一对佳偶。

    女子倒是没注意这点小动作,动作自然地将弓放了下来。

    看样子是友非敌--作出这判断之后,吴康伯暗暗地松了口气,身上的裂纹一瞬间愈合如初,他将身侧的刀放了下来,随即转头就往游云那边跑去。那边游云正躺在地上,有几个胆大的看两只黑熊无论如何嘶吼挣扎都挣脱不开那箭,已经上前围住查看了。

    见吴康伯过来,这几个汉子全都抬起头红着眼睛看向他。吴康伯脑子一晕,险些就跪下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游云身边--他身上的血已经浸透进了衣服,将身下的土地也滋润得鲜红。

    吴康伯的脸出现在游云的视线里,游云几乎是下意识地勾起了嘴角,但他也没什么力气了,做出来就只勉力提了提嘴角。

    方才还在发昏的吴康伯骤然见着他这动作,眼睛飞快红了,红得仿佛要滴血。

    在这之前,他活了这么久就哭过一次,也游云有关。

    游云是他家买来的下人,但他从未将游云当下人看待过。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把游云当亲弟弟看的,而游云也对他真心相待--他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经常闯祸,游云往往同他一起挨打,但从未有过一次怨言。

    就这么长到十来岁,家中遭变,一夜之间家财尽散只余老弱。这种境况下,不仅下人脚底抹油,就连父亲和几房叔父都没了影。母亲得知父亲不告而别,当即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就落下了病根。

    他那时望着家中残破万念俱灰,墙角堆着被草草扫过去的碎瓷片烂桌椅。再没人会开窗的室内很是昏暗,从窗缝里透出来的光让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变得越发显眼。

    吴康伯正麻木地坐在满地狼藉中,根本没注意有人进来,直到一只手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纸页。

    是游云,他神色平静,一手拿着那几张纸,一手自然垂在身侧--那里拎着个小包袱。

    吴康伯盯着那个包袱出了神,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游云便将手中包袱丢到了他怀里。他呆愣着抬头,就见游云神色平静道:“这是我多年积攒下的家当,不算多,但应当可以支持一段时日。”

    好像没看见吴康伯被他一句话说掉了眼泪,游云继续道:“这几张是地契吧?他们没找到,原来是在你手里。”

    “这大宅子留着也没用,最好是能先卖了换钱,把债填上一点是一点。”

    还仰着头呆呆地看着游云的吴康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落泪了,他说不出话,两人这么对视了半晌,吴康伯才开了口:“我……”

    他的声音嘶哑极了,眼泪流进嘴里咸得发苦,吴康伯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这人高马大的小伙子立刻红了脸,年轻人都好面子,他连忙扯过衣袖胡乱擦了把脸。

    清了清嗓子,吴康伯勉强扯出个笑容:“……我还是你大哥呢,用你的钱还在你面前掉眼泪,怪丢人的。”

    话没说完呢,就被游云锤了一下肩膀,青年无语道:“得了吧,你之前闯祸屁股险些被打开花的时候我都在旁边儿呢,还扯着个嗓子干嚎,不比现在狼狈丢面儿多了?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少来这套。”

    “那是以前,这是现在!何况我没哭过一次,就嚎两声而已。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还算什么好汉……”

    见吴康伯还在别扭,游云叹了口气。

    他扯了扯吴康伯的脸,笑道:“这样,咱两定个约定,以后看到我笑,你也跟着笑,如此养成习惯了,你就不会再在我面前哭,再丢不了脸了,这样行么?”

    吴康伯吃痛,被扯着脸口齿不清地答应:“诶你怎么还上手了,主意是好主意你先放手……”

    游云神色自然地松了手,点点头:“嗯,那你就是答应了,来练习一下。”

    青年秀气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个和煦地笑容来,吴康伯反应则慢了些,他何尝不知道这是游云变着法儿的在逗他开心呢?忍着心头的酸涩,他也连忙笑了笑--笑得龇牙咧嘴的。

    游云被逗笑了,吴康伯见他又笑,也慌慌张张地跟着加深了笑容。

    该说不说,怪难看的。

    但笑出来似乎真比沉着脸有用得多了,他方才那万念俱灰的样子连带着想法也绝望起来,此时笑一笑,倒是轻松了不少。

    当然,恐怕那个陪着他一起笑的人才是他轻松的原因。

    而此时,陪他走过最难熬的一段路的人正躺在自己面前气若游丝。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像一盏耗干了的灯似的,摇摇欲坠的,随时要熄灭在他眼前。

    这些年他和他好不容易还清了债,纵使亲人已经相继离世,他们也还互相都有彼此,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自己的牵挂和依靠。

    只要这一次做完,他们就连养老钱都要攒够了,可以退隐江湖,能过上憧憬了许久的闲散生活了。

    他漂泊多年,只剩下这么一个念想,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