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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朗西斯的车停入画室外的白线内时,房间里面的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谈笑。

    那辆雪白的车身才掠进视线,所有学生皆不禁闭了唇,纷纷聚拢在窗边,向外面投去惊讶的目光。

    “那是维兰德教授的车。”洛儿身边的姑娘低声道,“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看见他。”

    那个名字一钻入耳里,立即如同小针刺进敏感的神经。本来专心于绘画的洛儿呼吸陡然一滞,指间的勾线笔下意识停在半空,抬头看向窗外。

    伴随一阵类似于兴奋的惊呼,车门匀速打开,男人浅灰色的羊毛大衣逐渐出现在视线正中央,身形颀长,风度优雅,慢慢朝这里走近。

    忽地,众人眸子瞬间陷入惊羡,而后尽皆露出不约而同的笑容。

    一道和风不疾不徐地从窗外吹进室内,恰好轻吻洛儿的半边脸庞,拂起贴面的金发,微微遮过她紧张而期待的瞳孔。

    胸口泛起略快的心跳,手心里蹭出细密的汗,她感到喉咙有些发涩,几乎说不出话。于是为了掩饰这股紧张,她抬起手腕,指尖理了理被吹乱的发丝,往后拢到了耳畔。

    直到那道浅灰色的身影踏进画室,她终于让心脏略微平复,装出若无其事的外表,继续将目光投往面前的画架。

    这块木制板子不大不小,刚好能够遮住她的面孔,好让她能够自我安慰地心无旁骛。

    倒是画室里所有的学生都陷入了崇拜的神情里,自他出现在视线里,便从未停止眼神的追逐,毫不掩饰地表达他们的惊喜与仰慕。

    然而当事人似乎早已习惯于被类似的态度包围,安之若素地看向迎面走来的中年男子,修长的手指握住后者递过来的瓷杯。

    “刚煮好的白咖啡,四分之三块方糖。”

    弗朗西斯笑了声:“你倒记得比我的助手更清楚。”

    “那他基本需要走人了。”

    中年男子是这间画室的主人,他多年的至交德努瓦,向来言谈幽默而不缺乏温文。

    热咖啡的香气扑入神经,弗朗西斯嘴角犹带笑意,琥珀色的眼睛略略扫了四周一眼,瞥见坐在不远处的两位裸体模特。

    她们都是年轻漂亮的花季少女,身体美好如清晨花苞,蓬勃的生命力与原始的性诱惑交缠相绕着钻入大脑,没有人会在乍然看见这两朵玫瑰时,能够表里如一地保持镇定。

    然而他偏偏仅是扫过一眼,随即弯了弯唇,露出欣赏的微笑,然后镇静地弯下腰,在一张窗边的位置坐定。

    全程目光从未多做停留,仿佛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老师,这是我的作业,请您过目。”一旁传来学生清晰的请求,弗朗西斯微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友人接过那幅练习画,瞳仁上下转了一圈,眉头微蹙道:“或许你需要点灵感。”

    “要不,我让塞西莉亚当你的模特?”德努瓦示意左边的模特侧身,“她的玫瑰色肌肤向来能给我带来许多灵感,我认为你应该也不例外。”

    “看来灵感对于艺术来说,是一件致命的因素。”弗朗西斯说。

    “正如化疗需要射线才能消灭癌细胞,灵感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恩赐,没有它,那脑袋里的一团迷雾也无法驱散,手里的笔便像无头的苍蝇。”

    “所以我不适合艺术,天生缺乏灵感。”

    “可惜了。”德努瓦笑着打量他,“我们敬爱的教授瞧上去极受维纳斯眷顾,长着一张连米开朗琪罗也要惊叹的标准美感脸孔,却是严谨和理性的忠实信徒。”

    “对我来说,理性也未必不是缪斯。”

    “缪斯”尾音未落,嗓音突然微沉。

    ——如同雾霭忽隐,他的眼神在一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两名模特的不远处,有位坐在宽敞飘窗上作画的少女。

    她白皙的后颈,还印着前夜他所标记的痕迹。

    那头浅金色的长发像一面透澈的镜子,极清晰地映入弗朗西斯的眼底,伴随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画架,须臾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来自人世间的缪斯。

    她仿佛坐在亘古不化的冰川之上,身下是流动的海水,正与升起的金粉色太阳共同融化,逐渐浸没那双纤细而白皙的脚踝。

    他甚至想去提醒她所处的危险,但缓缓氤氲的紫罗兰色海雾遮掩了他的视线,令脚步在安静的呼吸间失去了向前的意识。

    她和昨夜那个虚弱却调皮的少女明明共用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以及同样一副身体,却仿佛分属于两个灵魂。

    昨夜的她,是浑身散发诱人香气的妖魅,如同血红果酱般甜蜜而罪恶,引他在不分黑白的沉沦之间共尝禁忌的果实。

    而此刻坐在不远处专注作画的少女,纯净得近乎透明,周围的空气也如同邈远清澈的深海,围绕住这位不谙世事、干净洁白的人鱼。

    时间静止得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自己正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凝滞,于是就这样怔了片刻,任凭扑面而来的惊讶攫住神经,听觉也失去了惯常的敏锐。

    “弗朗西斯?”

    一切失声之时,耳边响起了德努瓦的叫唤。

    如同钻进大脑的闪电,浑身的肌肉骤然紧绷,他从迷雾中挣脱,恰巧对上友人忍俊不禁的笑容:“怎么回事?你并不是第一天看到我的模特,更何况我以为再迷人的胴体,在你眼里都自动化成了可供研究的骨骼。”

    可爱的画家朋友,竟误会了他所关注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