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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沦陷（一）(1)
月娜被国王下令关了起来。王殿里的侍女告诉美寇，国王下令前是由大王子和二王子陪着的。
是谁告状，显而易见。
乌秀走前让她安分守己，原本她还想忍一忍，不想自有人替她做了想做的事情。
初夏，是国王的寿辰。
这天早上，国王领后妃去圣殿参拜女神。
美寇在所有低头跪拜的身影中抬头，对着金座上的库丽眨了眨眼。
小姑娘一愣，做贼一样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注意，才瞪了美寇一眼。
接着闭上眼睛，不再理她，应该是还在生气。
从圣殿出来，人群涌向太阳宫，那里是开宴会的地方。
王后久违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浓妆艳抹，却盖不住脸上倦意。
尽管如此，这个女人还是像趾高气昂的孔雀一样，气势汹汹地占了美寇的位置——王后被禁足，宴会是美寇一手操办的，根本没想到王后会出来。
当然，哪怕是想到这个可能，美寇也根本不会为她准备位置。
国王看了看柔弱娇软的美人，一时怜惜，冲着王后就要训斥，却被温软的手拉住了。
美寇抬起潋滟的美目，眼中含泪：“陛下，切勿为了妾身伤了与王后几十年的夫妻情分，妾身怎样都可以的。哪怕是站着充作服侍陛下的侍女，妾身也心甘情愿。”
美人乖顺得让国王心软。
“美人过来，坐寡人身边。”国王拍了拍身边的金座。
美寇摇头掩面：“这是陛下的王座，代表陛下无上威严，妾身如何能坐？”
每次都是这样，美人懂事又体贴，处处为他着想。
国王起身亲自去拉美寇的手，牵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道：“寡人让你坐，你就得坐，这是王令。”
美寇一副为难模样：“谨遵王令。”末了小声在国王耳边说道：“陛下待我真好。可恨君生我未生，要是能早点遇到陛下就好了。”
老国王听得意动，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层层叠叠，他一手揽住身边美人的腰，一手摸着美人柔弱无骨的手，只觉得手上滑腻一片，蚀骨销魂。
于是忍不住问：“国丈的新丹药什么时候能好？”
美寇垂眸，掩住眼中的厌恶，小声道：“陛下，妾身也不知呢。父亲说炼丹要专心，特意嘱咐过不许妾身打扰的。陛下再忍几天，否则丹药匆匆出炉，药效便不好了。”
闻言，再旖旎的心思也得歇下。老国王失望地松开了手，准备尝一尝新呈上的酒，排解一番心中烦忧。
美寇笑意盈盈地斟酒，忽然觉得身上一道灼热的视线，抬眼望去，却是斟酒自酌的大王子。
和她对上视线，玛尼沙明显一怔，接着礼貌颔首，移开了视线。
将酒盏递到国王嘴边，美寇放肆地微笑起来。
“美人笑什么？”国王凑到了她眼前，美寇在国王胸前一推，将他推远些许，笑着说：“妾身是在开心。祝愿陛下寿比南山，长生不老。”
“好！”国王的脸皱成一朵菊花，大声笑了起来。
两人的亲密都被一旁的王后看在眼里，知道那贱人在刻意气她，可她还是忍不住。
王后一拍桌子：“三王子何在？听说你给你父王准备了别致的寿礼，不知道能不能拿出来给百官看一看？”
殿里寂静了一瞬。
一个少年站了起来，对王后恭敬一礼：“母后，儿臣在此。”抬眼一望，竟与美寇对视了一眼。
三王子和二王子都不是王后的儿子。二王子的母亲是贵族，性子温吞，美寇见过。唯有这三王子，在王宫里极其没有存在感，连生母也不知道是谁。
听侍女们说，生下三王子的是一个宫女，彼时王后和国王浓情蜜意，眼里容不下沙子，亲自提刀杀了那个宫女。
若不是她有国丈撑腰，怕是也和那个宫女一样的下场。
王后诡异地也看了美寇一眼，甚至还笑了笑：“王儿，将你给你父王准备的礼物呈上来。”
“是。”三王子拍了拍手，对殿外的人喊道：“都进来。”
看来是早有准备。
殿里的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殿外走来一群女人，十几岁的年纪，少女。看清少女们的容貌，数道视线落在美寇身上。
原因无他——
这些少女，都是唐朝女子，和后宫的美妃是一个国度的姑娘。
陛下自美妃之前，已有数十年不曾纳过后妃。美妃是个例外，难不成三王子望风而动，这就要给陛下送女人了吗？
听说国丈会炼强身健体的丹药，陛下喝下之后重回壮年，看来是真的了。
只是美妃娘娘正得宠，怕是不高兴新人入宫，三王子受王后授意进献，怕是要惹恼她罢？
有好事者往殿上那么一看，左右两边的脸色简直称得上两个极端——
王后春风得意，陛下身边的美妃娘娘嘴角微挑，似笑非笑，面色是遮掩不住的僵硬和难看。
国丈不在，反观老丞相神色自若地饮酒，美妃娘娘无人撑腰，这一回明争大概要处于下风了。
三王子拱手道：“父王，儿臣听闻唐朝女子温柔风雅，善解人意，特意挑选了几位仕女送给父王作为寿礼。愿父王年年今日，青春永驻。”
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美寇一眼，发觉她脸色铁青，心中愉悦，对三王子的行事更加满意：“陛下，国丈有灵丹妙药，三王子一片孝心，您就收下吧。”
老国王眯着眼，大概是在打量三王子的模样。
时光过去太久，膝下有大王子和二王子这两个足够令人满意的儿子，以至于他总是忽略这个儿子的存在，也记不清楚他的样子。
可惜，眯着眼看了这么长时间，依旧看不清楚，只看得见朦胧一张陌生的笑脸。
这是自己最小的儿子。
老国王难得生起几分慈爱之心，对三王子招招手：“王儿过来，让寡人看看你。”
三王子两步上前，扬起一张腼腆的笑脸，眼中尽是柔情，怯怯地叫了一声“父王”，小心翼翼问道：“父王喜欢儿臣送的礼物吗？”
年青的气息感染了国王，他仿佛也跟着回到纵马驰骋的时候。于是国王也跟着扯了笑颜：“喜欢。她们都会些什么呀？”
几乎是瞬间，三王子瞥见国王身边的女人脸色阴沉下来。他道：“听说父王近来喜欢歌舞，她们都是精通舞乐的女子。”
近来喜欢歌舞——指的是进宫不久，夜夜与国王笙歌的美寇。
说完他灿烂地对着美寇笑了笑：“自然，无论她们多么精通，总不会比娘娘跳得更好。”
国王捋着胡子想了想道：“美人的舞乐确实是宫中最好的。”
美寇漫不经心地抬眼，与这个笑里藏刀的三王子对视，心道：小小年纪，眼中写满了算计与心机。
三王子却想道：这个女人看似柔弱可欺，实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实在虚伪精明至极。
两人都是同类，对视一眼，互相看不顺眼，各自低头，掩下讥讽之意。
王后满脸写着小人得意，红唇高高翘起，对国王道：“我还没看过唐朝的歌舞，不知今天是否有幸，请陛下的舞女们跳一支舞来看看？”
老国王没心没肺，看不到身边情绪不对劲的美寇。
殿下的女子身着薄纱，个个美艳，有那么些大胆的，已经敢抬头挑逗他。国王被看得心痒痒，乐呵呵地道：“乐来，舞来。”
三王子微笑着拍了拍掌心，一派自信。
乐声起，舞女们随乐声而动，众星拱月一个舞伎。
那舞伎脸上蒙了面纱，身上该露的地方一点没少，偏偏脸遮得严实，吊足了看客的胃口。
别人看不出来，美寇看得清楚——这个女子和她长得很像，但是，跟她比起来，还差得远了。
“陛下。”美寇晃了晃国王的衣袖。
老东西色眯眯地看着殿下晃眼的一片雪白，没察觉到来自身边的动静。
美寇磨了磨牙，在老东西身上拧了一下，他才终于回过头来：“美人怎么了？”
美寇笑盈盈地看着国王：“陛下，您许久没看妾身跳舞了。这支舞妾身也会跳，不若让妾身也跳给您看吧？”
“这——”
王后讥讽地冷笑两声，道：“美妃已经是国王宠妃，竟上赶着要做下贱的舞伎不成？”
她本来就是呀。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美寇美目一怔，泛出莹莹泪意来，倏尔泣不成声：“陛下，妾身只是想讨陛下欢心，为陛下祝寿而已。王后这么说妾身，当真是、当真是妾身有何颜面活着——”
王后被气得一噎：“贱人你——”
“住口！”老国王冲王后喷唾沫星子，转头就低声哄着身边的美人。
一冷一热，区别对待，对王后来说，当真是奇耻大辱。
她下意识就要发作，殿下忽有人清咳了两声。
王后往下一看，是她的父亲老丞相，只需一眼，她便立刻静下心来。
心道：老东西一把年纪真不害臊！和比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女子玩得尽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哄女儿！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悄悄话，美人破涕为笑，对着胡子大把的国王点点头，提起裙角就转入了后殿。
乐曲奏到末尾，本来快要结束，却忽然变作轻快的鼓声。舞伎们措手不及，脚下一滞，已有一女子从人群之后转着衣摆行至中央。
那女子眼上是红色的胭脂，像一双翩翩欲飞的蝴蝶，一颦一笑，风情万种。
美寇眉眼一弯：“看我作什么？快跳啊？三王子献上来的舞伎都这般木讷吗？”
听闻此言，舞伎们纷纷随乐声动了起来。先前的曲子缠绵多情，此时的鼓点轻快活泼，动作略急，须得专心致志才不会落了节拍。
美寇挥袖转身，精确地找到了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那个舞伎，一把扯下她的面纱，戴在了自己脸上。
她露出一双美目来，对舞伎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舞伎迟疑地将手搭上去：“奴婢姓孙，名月华。”
有名有姓，不一般。
美寇扯住她的手往中央退，两边的舞伎们自发让出道路。两人像是熠熠生辉的明珠，动作姿态配合默契，各自发光。
恍惚间，大王子玛尼沙又回到了那日误入柳林坡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走入了绝境，闯入了妖魔的世界。
寻人问路，不过是微弱如萤火的奢望，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和他同等遭遇的人。
可就在他失望的时候，有一个女子如仙人般出现在他眼前。
恰到好处的时间，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遇上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如此合他心意，就连天上的烟花也来得合于时宜。很难不让人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可是，他的父王也是这么认为的。
玛尼沙摇摇头，伸手去拿面前的酒杯。
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一条柔软的丝带，轻轻地拂过他的嘴唇，清香钻入心脾，扰乱了他因为酒意而变得昏沉脆弱的神经。
玛尼沙眼睫一颤，终于忍不住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他父王的宠妃娘娘。
美寇倒仰下腰，手边的丝带往上挥去，落在了脸上，接着滑下去，露出一张娇俏的美人脸。
美人笑意盈盈，这个方向，正与玛尼沙对视，胸口的衣服不甚严实，风光也正对此处，看得清清楚楚。
她可能是无意的，他却是有意的。
玛尼沙脸上一热，猛然站起来。二王子惊讶地回过头来：“王兄怎么了？”
玛尼沙对上四面八方的视线，冷静下来，垂眸道：“酒喝得多了，我出去走走。”
说完，撇下一室喧嚣与旖旎，大步离去。
水边悠悠吹着风，果然让人清醒不少。可是此时此刻，杂念涌入脑中，他更想喝酒了。
宴会上，美寇翩然一舞惊艳四座，矜持地笑着回了王座。老国王乐呵呵地摸着她的手：“美人舞姿，如天仙下凡。”
王后冷笑了一声。
美寇只当做没听到，继续对老国王说道：“妾身看这群妹妹只觉得喜欢，陛下把她们留在宫中吧。”
国王是有这个心思，听说国丈新炼好的丹药会让他青春焕发，勇猛无比，还可益寿延年，去除浊气。
他确实有意试试，只是怕惹美人不高兴，更怕惹国丈不高兴。
不过既然美人自己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乐得愿意：“好！就让她们留下跟美人作伴。”
美寇扯了扯嘴角，忽然道：“三王子怎么不说话？在看什么呢？”
如果她没看错，他是在看殿下的舞伎，恰好那个女子她刚问过名字。
孙月华。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道行不够，心思浅薄。
三王子一愣，转瞬面脸笑意：“初见娘娘舞姿，一时惊艳。儿臣从未见过如娘娘这般舞技非凡之人，还望恕罪。”
“王子真会说话。”美寇掩唇一笑：“不过我想知道，王子是从何处找到这些妹妹的呢？”
三王子道：“是儿臣的一位友人相赠。”
赠？
美寇又是一笑：“王子是真的很会说话。”
两人沉默下来，国王这才想起这个儿子，人模人样地说了两句训导的话，最后赐下宝物。
王子谢恩，百官跟着贺寿。添酒回灯，歌舞又起，宴会重开。
美寇出神地盯了殿下百官许久，忽而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浇在了自己身上。
“哎呀！”美寇忽然站起来：“陛下，妾身的衣服脏了，陛下允我回去换件衣服好不好？”
换件衣服而已。
国王心情甚好：“去吧，美人身子弱，酒量也不好，若是觉得不舒服便会殿中躺着吧。”
美寇柔柔一礼：“多谢陛下。”
玛尼沙临水而坐，靠在树上，衣角落在水里也不在意。水中养着几只金鲤，他将酒壶中的水往下一倒，那些贪吃的笨鱼竟然游了过来。
他想起怀中可能还有些豆饼，于是探手去摸，怀里却掉下一物来。
又是那只金钗。
他该还回去的。
可是数次遇见她，他却始终无法开口，时间越长，再还回去就会奇怪，惹人生疑。他用这个理由，一拖再拖，直到今天。
顿时没心情喂鱼，玛尼沙一股脑将怀中的豆饼都下去。水边有一盏朦胧的灯盏，豆饼落入水中，还未散开，金鲤争相涌过来，迫不及待地抢食。
玛尼沙仰脖喝了一口酒，昏昏沉沉地看向手中的金钗。
起初拿到这物，是慌乱和惊喜，现在，因为端详的次数太多，太过熟练，他的心中已经很平静了。
金花雕饰，一指长。
不就是个普通的金钗。
“王子说要出来醒酒，现下手里拿的是什么？”一道调笑的女声响起。
玛尼沙愣怔一瞬，猛然坐起。因动作太快，手中的金钗咚地一声落入水中。
他意识到，他在紧张。
玛尼沙挡住河面：“娘娘也出来醒酒？”
“方才那是什么？”美寇指指水面：“我听到了声音。”
还好她没看清楚那是什么。
玛尼沙松了口气，却有一种复杂的失落感涌上心头，道：“没什么，只是一块石头。”
“好像不是石头。”美寇笑着走近两步，道：“是金钗。很眼熟，好像是我丢失的金钗。”
如兜头凉水泼下，残存酒意瞬间散去。
玛尼沙握紧了手指，他想出言辩驳，只需一句“娘娘看错了”，他就能糊弄过去。
可是可是什么呢？
美寇丝毫不给他多余的思考时间，下一个问题紧接着：“殿下偷我的金钗做什么？”
女声婉转，似嗔似怨。
“并非是”玛尼沙忽然顿住，“偷”这个字变得烫嘴：“是无意间拿到的。”
美寇替他接上：“无意间拿到的，然后忘记归还，一直拖到现在，不知如何开口，对吗？”
玛尼沙犹疑几瞬，闭了闭眼，道：“是。”
是谁告状，显而易见。
乌秀走前让她安分守己，原本她还想忍一忍，不想自有人替她做了想做的事情。
初夏，是国王的寿辰。
这天早上，国王领后妃去圣殿参拜女神。
美寇在所有低头跪拜的身影中抬头，对着金座上的库丽眨了眨眼。
小姑娘一愣，做贼一样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注意，才瞪了美寇一眼。
接着闭上眼睛，不再理她，应该是还在生气。
从圣殿出来，人群涌向太阳宫，那里是开宴会的地方。
王后久违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浓妆艳抹，却盖不住脸上倦意。
尽管如此，这个女人还是像趾高气昂的孔雀一样，气势汹汹地占了美寇的位置——王后被禁足，宴会是美寇一手操办的，根本没想到王后会出来。
当然，哪怕是想到这个可能，美寇也根本不会为她准备位置。
国王看了看柔弱娇软的美人，一时怜惜，冲着王后就要训斥，却被温软的手拉住了。
美寇抬起潋滟的美目，眼中含泪：“陛下，切勿为了妾身伤了与王后几十年的夫妻情分，妾身怎样都可以的。哪怕是站着充作服侍陛下的侍女，妾身也心甘情愿。”
美人乖顺得让国王心软。
“美人过来，坐寡人身边。”国王拍了拍身边的金座。
美寇摇头掩面：“这是陛下的王座，代表陛下无上威严，妾身如何能坐？”
每次都是这样，美人懂事又体贴，处处为他着想。
国王起身亲自去拉美寇的手，牵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道：“寡人让你坐，你就得坐，这是王令。”
美寇一副为难模样：“谨遵王令。”末了小声在国王耳边说道：“陛下待我真好。可恨君生我未生，要是能早点遇到陛下就好了。”
老国王听得意动，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层层叠叠，他一手揽住身边美人的腰，一手摸着美人柔弱无骨的手，只觉得手上滑腻一片，蚀骨销魂。
于是忍不住问：“国丈的新丹药什么时候能好？”
美寇垂眸，掩住眼中的厌恶，小声道：“陛下，妾身也不知呢。父亲说炼丹要专心，特意嘱咐过不许妾身打扰的。陛下再忍几天，否则丹药匆匆出炉，药效便不好了。”
闻言，再旖旎的心思也得歇下。老国王失望地松开了手，准备尝一尝新呈上的酒，排解一番心中烦忧。
美寇笑意盈盈地斟酒，忽然觉得身上一道灼热的视线，抬眼望去，却是斟酒自酌的大王子。
和她对上视线，玛尼沙明显一怔，接着礼貌颔首，移开了视线。
将酒盏递到国王嘴边，美寇放肆地微笑起来。
“美人笑什么？”国王凑到了她眼前，美寇在国王胸前一推，将他推远些许，笑着说：“妾身是在开心。祝愿陛下寿比南山，长生不老。”
“好！”国王的脸皱成一朵菊花，大声笑了起来。
两人的亲密都被一旁的王后看在眼里，知道那贱人在刻意气她，可她还是忍不住。
王后一拍桌子：“三王子何在？听说你给你父王准备了别致的寿礼，不知道能不能拿出来给百官看一看？”
殿里寂静了一瞬。
一个少年站了起来，对王后恭敬一礼：“母后，儿臣在此。”抬眼一望，竟与美寇对视了一眼。
三王子和二王子都不是王后的儿子。二王子的母亲是贵族，性子温吞，美寇见过。唯有这三王子，在王宫里极其没有存在感，连生母也不知道是谁。
听侍女们说，生下三王子的是一个宫女，彼时王后和国王浓情蜜意，眼里容不下沙子，亲自提刀杀了那个宫女。
若不是她有国丈撑腰，怕是也和那个宫女一样的下场。
王后诡异地也看了美寇一眼，甚至还笑了笑：“王儿，将你给你父王准备的礼物呈上来。”
“是。”三王子拍了拍手，对殿外的人喊道：“都进来。”
看来是早有准备。
殿里的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殿外走来一群女人，十几岁的年纪，少女。看清少女们的容貌，数道视线落在美寇身上。
原因无他——
这些少女，都是唐朝女子，和后宫的美妃是一个国度的姑娘。
陛下自美妃之前，已有数十年不曾纳过后妃。美妃是个例外，难不成三王子望风而动，这就要给陛下送女人了吗？
听说国丈会炼强身健体的丹药，陛下喝下之后重回壮年，看来是真的了。
只是美妃娘娘正得宠，怕是不高兴新人入宫，三王子受王后授意进献，怕是要惹恼她罢？
有好事者往殿上那么一看，左右两边的脸色简直称得上两个极端——
王后春风得意，陛下身边的美妃娘娘嘴角微挑，似笑非笑，面色是遮掩不住的僵硬和难看。
国丈不在，反观老丞相神色自若地饮酒，美妃娘娘无人撑腰，这一回明争大概要处于下风了。
三王子拱手道：“父王，儿臣听闻唐朝女子温柔风雅，善解人意，特意挑选了几位仕女送给父王作为寿礼。愿父王年年今日，青春永驻。”
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美寇一眼，发觉她脸色铁青，心中愉悦，对三王子的行事更加满意：“陛下，国丈有灵丹妙药，三王子一片孝心，您就收下吧。”
老国王眯着眼，大概是在打量三王子的模样。
时光过去太久，膝下有大王子和二王子这两个足够令人满意的儿子，以至于他总是忽略这个儿子的存在，也记不清楚他的样子。
可惜，眯着眼看了这么长时间，依旧看不清楚，只看得见朦胧一张陌生的笑脸。
这是自己最小的儿子。
老国王难得生起几分慈爱之心，对三王子招招手：“王儿过来，让寡人看看你。”
三王子两步上前，扬起一张腼腆的笑脸，眼中尽是柔情，怯怯地叫了一声“父王”，小心翼翼问道：“父王喜欢儿臣送的礼物吗？”
年青的气息感染了国王，他仿佛也跟着回到纵马驰骋的时候。于是国王也跟着扯了笑颜：“喜欢。她们都会些什么呀？”
几乎是瞬间，三王子瞥见国王身边的女人脸色阴沉下来。他道：“听说父王近来喜欢歌舞，她们都是精通舞乐的女子。”
近来喜欢歌舞——指的是进宫不久，夜夜与国王笙歌的美寇。
说完他灿烂地对着美寇笑了笑：“自然，无论她们多么精通，总不会比娘娘跳得更好。”
国王捋着胡子想了想道：“美人的舞乐确实是宫中最好的。”
美寇漫不经心地抬眼，与这个笑里藏刀的三王子对视，心道：小小年纪，眼中写满了算计与心机。
三王子却想道：这个女人看似柔弱可欺，实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实在虚伪精明至极。
两人都是同类，对视一眼，互相看不顺眼，各自低头，掩下讥讽之意。
王后满脸写着小人得意，红唇高高翘起，对国王道：“我还没看过唐朝的歌舞，不知今天是否有幸，请陛下的舞女们跳一支舞来看看？”
老国王没心没肺，看不到身边情绪不对劲的美寇。
殿下的女子身着薄纱，个个美艳，有那么些大胆的，已经敢抬头挑逗他。国王被看得心痒痒，乐呵呵地道：“乐来，舞来。”
三王子微笑着拍了拍掌心，一派自信。
乐声起，舞女们随乐声而动，众星拱月一个舞伎。
那舞伎脸上蒙了面纱，身上该露的地方一点没少，偏偏脸遮得严实，吊足了看客的胃口。
别人看不出来，美寇看得清楚——这个女子和她长得很像，但是，跟她比起来，还差得远了。
“陛下。”美寇晃了晃国王的衣袖。
老东西色眯眯地看着殿下晃眼的一片雪白，没察觉到来自身边的动静。
美寇磨了磨牙，在老东西身上拧了一下，他才终于回过头来：“美人怎么了？”
美寇笑盈盈地看着国王：“陛下，您许久没看妾身跳舞了。这支舞妾身也会跳，不若让妾身也跳给您看吧？”
“这——”
王后讥讽地冷笑两声，道：“美妃已经是国王宠妃，竟上赶着要做下贱的舞伎不成？”
她本来就是呀。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美寇美目一怔，泛出莹莹泪意来，倏尔泣不成声：“陛下，妾身只是想讨陛下欢心，为陛下祝寿而已。王后这么说妾身，当真是、当真是妾身有何颜面活着——”
王后被气得一噎：“贱人你——”
“住口！”老国王冲王后喷唾沫星子，转头就低声哄着身边的美人。
一冷一热，区别对待，对王后来说，当真是奇耻大辱。
她下意识就要发作，殿下忽有人清咳了两声。
王后往下一看，是她的父亲老丞相，只需一眼，她便立刻静下心来。
心道：老东西一把年纪真不害臊！和比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女子玩得尽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哄女儿！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悄悄话，美人破涕为笑，对着胡子大把的国王点点头，提起裙角就转入了后殿。
乐曲奏到末尾，本来快要结束，却忽然变作轻快的鼓声。舞伎们措手不及，脚下一滞，已有一女子从人群之后转着衣摆行至中央。
那女子眼上是红色的胭脂，像一双翩翩欲飞的蝴蝶，一颦一笑，风情万种。
美寇眉眼一弯：“看我作什么？快跳啊？三王子献上来的舞伎都这般木讷吗？”
听闻此言，舞伎们纷纷随乐声动了起来。先前的曲子缠绵多情，此时的鼓点轻快活泼，动作略急，须得专心致志才不会落了节拍。
美寇挥袖转身，精确地找到了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那个舞伎，一把扯下她的面纱，戴在了自己脸上。
她露出一双美目来，对舞伎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舞伎迟疑地将手搭上去：“奴婢姓孙，名月华。”
有名有姓，不一般。
美寇扯住她的手往中央退，两边的舞伎们自发让出道路。两人像是熠熠生辉的明珠，动作姿态配合默契，各自发光。
恍惚间，大王子玛尼沙又回到了那日误入柳林坡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走入了绝境，闯入了妖魔的世界。
寻人问路，不过是微弱如萤火的奢望，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和他同等遭遇的人。
可就在他失望的时候，有一个女子如仙人般出现在他眼前。
恰到好处的时间，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遇上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如此合他心意，就连天上的烟花也来得合于时宜。很难不让人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可是，他的父王也是这么认为的。
玛尼沙摇摇头，伸手去拿面前的酒杯。
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一条柔软的丝带，轻轻地拂过他的嘴唇，清香钻入心脾，扰乱了他因为酒意而变得昏沉脆弱的神经。
玛尼沙眼睫一颤，终于忍不住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他父王的宠妃娘娘。
美寇倒仰下腰，手边的丝带往上挥去，落在了脸上，接着滑下去，露出一张娇俏的美人脸。
美人笑意盈盈，这个方向，正与玛尼沙对视，胸口的衣服不甚严实，风光也正对此处，看得清清楚楚。
她可能是无意的，他却是有意的。
玛尼沙脸上一热，猛然站起来。二王子惊讶地回过头来：“王兄怎么了？”
玛尼沙对上四面八方的视线，冷静下来，垂眸道：“酒喝得多了，我出去走走。”
说完，撇下一室喧嚣与旖旎，大步离去。
水边悠悠吹着风，果然让人清醒不少。可是此时此刻，杂念涌入脑中，他更想喝酒了。
宴会上，美寇翩然一舞惊艳四座，矜持地笑着回了王座。老国王乐呵呵地摸着她的手：“美人舞姿，如天仙下凡。”
王后冷笑了一声。
美寇只当做没听到，继续对老国王说道：“妾身看这群妹妹只觉得喜欢，陛下把她们留在宫中吧。”
国王是有这个心思，听说国丈新炼好的丹药会让他青春焕发，勇猛无比，还可益寿延年，去除浊气。
他确实有意试试，只是怕惹美人不高兴，更怕惹国丈不高兴。
不过既然美人自己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乐得愿意：“好！就让她们留下跟美人作伴。”
美寇扯了扯嘴角，忽然道：“三王子怎么不说话？在看什么呢？”
如果她没看错，他是在看殿下的舞伎，恰好那个女子她刚问过名字。
孙月华。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道行不够，心思浅薄。
三王子一愣，转瞬面脸笑意：“初见娘娘舞姿，一时惊艳。儿臣从未见过如娘娘这般舞技非凡之人，还望恕罪。”
“王子真会说话。”美寇掩唇一笑：“不过我想知道，王子是从何处找到这些妹妹的呢？”
三王子道：“是儿臣的一位友人相赠。”
赠？
美寇又是一笑：“王子是真的很会说话。”
两人沉默下来，国王这才想起这个儿子，人模人样地说了两句训导的话，最后赐下宝物。
王子谢恩，百官跟着贺寿。添酒回灯，歌舞又起，宴会重开。
美寇出神地盯了殿下百官许久，忽而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浇在了自己身上。
“哎呀！”美寇忽然站起来：“陛下，妾身的衣服脏了，陛下允我回去换件衣服好不好？”
换件衣服而已。
国王心情甚好：“去吧，美人身子弱，酒量也不好，若是觉得不舒服便会殿中躺着吧。”
美寇柔柔一礼：“多谢陛下。”
玛尼沙临水而坐，靠在树上，衣角落在水里也不在意。水中养着几只金鲤，他将酒壶中的水往下一倒，那些贪吃的笨鱼竟然游了过来。
他想起怀中可能还有些豆饼，于是探手去摸，怀里却掉下一物来。
又是那只金钗。
他该还回去的。
可是数次遇见她，他却始终无法开口，时间越长，再还回去就会奇怪，惹人生疑。他用这个理由，一拖再拖，直到今天。
顿时没心情喂鱼，玛尼沙一股脑将怀中的豆饼都下去。水边有一盏朦胧的灯盏，豆饼落入水中，还未散开，金鲤争相涌过来，迫不及待地抢食。
玛尼沙仰脖喝了一口酒，昏昏沉沉地看向手中的金钗。
起初拿到这物，是慌乱和惊喜，现在，因为端详的次数太多，太过熟练，他的心中已经很平静了。
金花雕饰，一指长。
不就是个普通的金钗。
“王子说要出来醒酒，现下手里拿的是什么？”一道调笑的女声响起。
玛尼沙愣怔一瞬，猛然坐起。因动作太快，手中的金钗咚地一声落入水中。
他意识到，他在紧张。
玛尼沙挡住河面：“娘娘也出来醒酒？”
“方才那是什么？”美寇指指水面：“我听到了声音。”
还好她没看清楚那是什么。
玛尼沙松了口气，却有一种复杂的失落感涌上心头，道：“没什么，只是一块石头。”
“好像不是石头。”美寇笑着走近两步，道：“是金钗。很眼熟，好像是我丢失的金钗。”
如兜头凉水泼下，残存酒意瞬间散去。
玛尼沙握紧了手指，他想出言辩驳，只需一句“娘娘看错了”，他就能糊弄过去。
可是可是什么呢？
美寇丝毫不给他多余的思考时间，下一个问题紧接着：“殿下偷我的金钗做什么？”
女声婉转，似嗔似怨。
“并非是”玛尼沙忽然顿住，“偷”这个字变得烫嘴：“是无意间拿到的。”
美寇替他接上：“无意间拿到的，然后忘记归还，一直拖到现在，不知如何开口，对吗？”
玛尼沙犹疑几瞬，闭了闭眼，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