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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然傍晚的街巷里,因为已经收摊的原因,平日里热闹的氛围已经全然不见。

    只有胡采儿那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街坊中因为被打扰到的叫骂声,被吵扰到而惊醒的孩童哭声,组成连绵不断的声响。

    不知道喊了多久,胡采儿的手掌已经被木门上倒刺割得鲜红,喉咙里每发出一丝声响也像刀割般疼痛,但她仍然像是个木偶般重复着。

    直到木门再次隙开一个缝,屋内伴随着孩童的哭喊声和妇女的谩骂。

    “不睡觉了是吧,你赶紧去看一眼,是死是活给个准,别让这小疯婆子在这发疯了。”

    郎中显然也是不耐烦了,抄起灯盏就迈腿。

    “走吧,带路。”

    胡采儿瞧见对方松口,喜出望外,连忙跪在地上不标准地磕着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郎中没好脸色:“快带路,麻溜的。”

    等将对方带回破庙子时,郎中的脸色才愈发隆重。

    胡采儿紧张地看着郎中,心中藏不住的欣喜,在她的印象中,只要能请郎中医治,就算再大的病也会药到病除。

    躺在草席上的小蔺冈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又能活蹦乱跳。

    可没想到,大夫下一句话就让她掉入了冰窟。

    他用手指掰开了小蔺冈的眼睛,把了把脉象,连忙后退几步。

    “真是晦气,碰见个天花,”说罢呸了两口在手掌上搓个不停,“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郎中的话像是刺入胡采儿心头的一根刺。

    她难以置信:“你骗人,三郎昨天都还好好的,大夫你开点药吧,吃点药他就会好起来的。”

    瞧见胡采儿再次向他扑来,郎中赶紧捡起地上的树枝抵在对方的身前,像是躲瘟神般休想让对方再靠近哪怕一步。

    “还开什么药啊,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他,”郎中背起地上的木盒就准备离开,“我劝你也别靠近他,天花可不是小病,碰一下就得去见阎罗王。”

    郎中慌忙地从菩萨殿中跑了出去,想着等明儿天一亮,定要让官府一把火烧了这废弃十来年的破庙子。

    要是真让天花在此处蔓延开来,那他们一家谁也逃不了。

    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身被胡采儿拉扯过的衣物给彻底焚烧。

    胡采儿待在原地,盯着郎中落跑的身影久久不能平静。

    颗粒大的泪珠一颗一颗从她那脏兮兮的脸颊滑落。

    当一个人陷入了困境不可怕,可怕的是困境之中有了希望,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希望的破灭。

    这种绝望和无助感,快要撕碎年仅七岁半的胡采儿。

    “哇——”

    她现在所能做的,仅仅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三郎……三郎……你醒醒啊。”胡采儿抽泣得眼泪横飞,哭喊声响彻整间破庙子。

    胡采儿从没感觉到如此的无能为力,当她一个人时,再苦再难,她都能顶得住。

    吃不饱肚子算了什么,冷得直打哆嗦算什么,她总能找到办法熬过来。

    但此时此刻,面临人生中所经历的第一次生离死别,她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懦弱。

    三郎,最终还是会离她而去吗?

    伴随响彻破庙子的哭喊声,一道威严而又平静的低沉女声从殿外传来。

    “是谁在此处哭哭啼啼,叨扰菩萨休息可就是罪过了。”

    胡采儿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转过头回望着殿外,长着嘴露出残缺的三颗乳牙。

    是菩萨显灵了吗?

    可惜,显然不是。

    等她看清迎面走来的两人,才又重新变回失魂落魄。

    结伴而行的两个中年女子,身形消瘦,面容阴沉,看着胡采儿的目光像是蝼蚁般蔑视。

    “小姑娘,为何如此哭得如此伤心啊?”

    年长的银发女子裂开一个难看的笑容,伸出干枯的手臂浅握了下胡采儿的肩膀。

    胡采儿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勉强平复了下心情。

    “你们快走吧,”说完指了指躺在草席上的小蔺冈,“我弟弟……他,得了天花。”

    她可还记得郎中说出“天花”两个字后是多么的忌讳和恐惧。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天花”是何物,想来也不是普通的病症。

    可这句话非但没有把中年女子吓走,反而更伸出手掌在对方额头和胸腔摸了摸。

    “天花?”银发妇女嘿笑了两声,“那郎中是这样说的啊?”

    瞧见对方这漫不经心的样子,胡采儿颇为震惊,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话音里的漏洞,反而急忙问询。

    “婆婆,难道你有办法医治吗?”

    胡采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整个人绷得笔直。

    银发妇女不答反问:“你可知我们是谁?”

    “不知。”

    另一位女子提起音调:“吾乃巫山圣教座前教徒,你面前的,可是巫山长老之一。在她面前,这所谓‘天花’不过是手到擒来。”

    什么巫山邪山的,胡采儿并没有听过,她的耳里只有那句“手到擒来”。

    “恳请长老救我弟弟一命。”

    噗通一声,七岁的小姑娘就扑倒在地上,行了一个不大标准的礼。

    “救嘛?也不是不行。”银发妇女发出耐人寻味的语调,“只是……”

    胡采儿心头一紧,“钱?我有钱的,我以后会挣很多的钱,全都给你们。”

    女子叹了口气:“我们不要钱。”

    “不要钱?”胡采儿松了口气,但又更加疑惑,“那……”

    银发女子补充道:“我们要你。”

    “要……我?”胡采儿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

    “你别怕,”银发女子看出了对方的惧怕,笑道:“我不过是想收你为弟子罢了,你看我这门‘救世济人’的手艺,万一失传了多不好。”

    “你不是想救你弟弟吗?”另一名女子紧声说到:“入了我们巫山教,以后你还能救更多的人。”

    胡采儿显然并没有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常年混迹于市井的野小孩,什么嘴脸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早就学得清清楚楚。

    这两人诱导性极强的话语和面容上的潜藏的狰狞,无疑显示着对方的目的性。

    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很多,但邪魔外道更多,她清清楚楚。

    但此时,看了看躺在草席上即将要撒手人寰的小蔺冈,胡采儿咽了下口水。

    “你们真的能治好三郎吗?”

    胡采儿瞪大着眼睛,想要从对方眼里看见一个满意的回答。

    银发女子浅笑着答应。

    别无它法,胡采儿抹了把眼角还未干涩的眼泪,目光笃定地看着小蔺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们。”

    昏暗的破庙子中,残缺不堪的菩萨像下,两个巫山教的女子低沉地笑着,在黑夜之中与先前的孩童哭声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不要啊!”白霈拼命地想要从胡采儿的身体中挣脱出来,阻止这即将发生的一幕。

    但她显然忘了,在这里,她只是个旁观者。

    无权干涉的观众而已。

    恍若如梦,霎那之间,白驹过隙。

    白霈只觉着时间流转飞快,她的意识变得昏沉了起来。

    再次察觉到变化,已经十余年之后。

    “三郎,”哪能想到先前脏兮兮的胡采儿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独特且韵然:“你看我带这只钗好看吗?”

    她脸上笑盈盈的,整个人身着红衣,青丝之间挂着少许通透珠宝,显然不是凡物。

    而他对面的蔺冈,也更加是没有了以往的稚嫩气息,长发尾立,剑佩腰间,衣着华贵,气宇非凡。

    “好看,”蔺冈嘴角没有明显的笑容,但眼角的笑意却是藏不住,“采儿你带什么都好看。”

    “哼,乱说胡诌。”

    胡采儿背过身子,浅笑之下,无疑让街廊上不少行人侧目。

    江镇之中,何时出过这等佳人,如若不是忌惮她身边那男子,可能早就有名门公子按捺不住上前撩拨了。

    可惜,硕大的江镇之中,竟是无人敢招惹。

    毕竟佳人对面的,可是玄机派那名声响彻江湖的百年奇才,下一任掌门接班人的蔺冈。

    “我哪里乱说胡诌了,”蔺冈指了指躲在暗处偷窥的世子哥儿们,“你问问他们,整个九州还能找出第二个胡采儿吗?”

    被蔺冈所指的几人只觉得后背发凉,赶紧脚底抹油,一溜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年不见,你竟是如此油嘴滑舌。”

    胡采儿用芊玉的手指遮住下唇,笑而不齿。

    盛极的日光将她照耀得更加明艳。

    这模样,和二十一世纪的白霈还真是截然不同。

    虽然两人有着相同的面容,但气质却差异较大。

    如说要比起来的话,还真和白霈印象中的桃枝有些几分相似。

    难怪桃枝要模仿成那副模样。

    “这次下山,我待不了几天。”胡采儿挑选着发钗漫不经心的道。

    话音让蔺冈的手顿了顿。

    “采儿,你们巫山教到底在干些什么,怎么武林之中尽是些匪夷所思的传闻。”

    胡采儿摇了摇头,“不知。”

    显然这已经不是双方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了。

    但每次胡采儿都是这幅一问三不知的模样,让蔺冈什么都问不出来。

    但这一次蔺冈并没有那么轻易就被对方三言两语打发。这一次见面,他有着让胡采儿彻底从巫山教中离开的觉悟。

    因为那些传闻,让他坐立难安,巫山教虽然日渐壮大,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就已经形成了媲美名门正派的规模。

    但隐隐的,有着即将被武林众帮讨伐的征兆。

    毕竟他们干的,可并不全是人事。

    虽然蔺冈一点都不相信胡采儿与那些血腥之事有关,胡采儿为何会入这邪魔外道他也无从得知。

    可他一定要及时将胡采儿从深渊中拉出来。

    “采儿,你退出巫山教吧,”蔺冈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已经快要接手玄机派了,你不用再怕他们了,以后也不用三年一见了,随我回玄机可好?”

    胡采儿微微一愣神,没有预料到蔺冈会说出如此话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