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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美人盛夏时落下的病根一直到隆冬之际还未好全。

    姜明起初以为只是她自己身子弱,多多调养总会好的,可都过了小半年了,周美人的状况越发不佳。

    炎国初雪已过,窗外飞絮更加肆无忌惮,云水殿门窗紧闭,奴婢们生怕哪里灌风冷到她们本就每天咳血的美人。

    殿内静悄悄的,姜明坐在周美人榻边,瞧着她的眼神忽明忽暗。

    周美人知道他已经守她很久了,看着他的神情,她动了动没什么血色的唇:“圣上想娴妃娘娘了?”

    姜明本有些出神,闻她话语才重新凝了目光瞧她。

    “孤在想,你何时才能恢复到跟以前一样好。”

    周美人唇角微弯:“等到春天,暖和了,或许就好了吧。”

    她转了头去看紧闭的窗,烛火照得整个殿看起来很温暖,但她依旧能看见飞过窗户的大雪,时间过得真快。

    “孤会让太医治好你的。”姜明紧了紧她的手,也朝窗户看去,“慎儿和羽儿不日便回,信报提到他们不但顺利平定了马贼,还缴获不少奇珍。”

    言下之意便是,也许抢夺了不少好东西的马贼的营地里恰好有能治好她身体的药。

    周美人只虚弱的浅笑着点点头,她自然是不信的。

    她一直看着窗户,那位在初秋之际离开的少年,就快要回来了吧。

    炎国的大雪落了好些次,在融雪的时候,姜慎率兵荣耀而归。

    此番平定西边马贼耗时颇久,宫内为胜仗操办不小,被厚雪覆了几层看上去冷冰冰的宫内一下热闹起来,庆功宴接连摆了七日,动静之大声响都传到较为偏僻的云水殿来了。

    婢女趁着周美人睡着的时候去熬药,不知周美人其实早就醒了。

    姜慎回来那日她昏昏沉沉,直到今日身上才有些力气,头脑也才清醒些。

    她自己穿戴好衣物,扶着桌椅下了榻就要去外边瞧瞧。婢女正好端着药进来,一见踉跄的周美人可差点没把她给吓死,立马搁下药快走几步扶住周美人。

    “两位皇子回来了?”周美人的声音又虚又哑,说一句话就要咳好几下。

    婢女忙扶她坐下,跪在她跟前搅温汤药:“美人素来不关心这些事的,怎么今儿个非要自己起来呢,美人的身子最重要,请美人千万保重。”

    见婢女没回答她的话,她又问了一遍婢女才道:“大皇子七日前便回宫了,平定马贼很顺利,可二皇子还没回来,奴婢没有听说二皇子的其他消息了……”

    闻言周美人没忍住又咳了几声,咳出了血,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婢女慌乱去喊太医时,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独眼三尾小野猫正爬上殿内最高的横梁,发出几声乖巧的猫叫声,可怕的独眼动也不动盯着床榻上的周美人。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便到来年初春。

    周美人身子还是不见好,云水殿内的死气沉沉丝毫没影响到皇宫其他殿的一派欢乐,今日又有一场宴会举办,迎接二皇子回宫。

    姜明特意去城门口接姜羽林,在姜羽林将手中宝盒交到他手中时,他眼里满是欣慰,拍拍小儿子的肩,说定要重重赏他。

    宝盒里的,是姜羽林特意走了大半个炎国找人间修士拿回的辟邪草。

    马贼被平定那会,姜羽林本是要连夜赶回宫中,却听来接驾的将士们议论周美人依旧缠绵病榻,怕是时日无多。

    姜羽林没有随姜慎和其他将士回宫复命,而是独自快马加鞭赶去云水殿,正好遇上从殿内退出来的太医。

    少年发上肩上满是雪,自个穿得单薄,手也被冻得发紫,却完全没意识到。姜羽林一把揪住太医后衣领拎他到殿后。

    他问周美人情况如何,太医只频频摇头,说是什么药都用过了,可周美人身子却越来越虚,像是人的魂魄被掏空了一样,损失的是气,光靠吃药是万万补不上的。

    太医还说,并非他危言耸听,他真觉着皇宫内进了妖物,早些年就听说红南国圈养妖物,后来两国开战红南国战败,有一两只妖物趁机逃窜进炎国皇宫也不是不可能……

    少年一双眼里布满血丝,像极了一只将要发怒的猛兽:“如何才能救她?驱妖吗?”

    太医思忖一会才答:“妖物难寻更是难驱,周美人怕是撑不到那时候……”

    “那要如何!”少年几乎要捏烂太医的衣领。

    太医缩着身子连忙道:“找找找修士,取取取辟邪草入药……”

    辟邪草可以护生人魂魄和气元,而这两样正是周美人缺失的。

    少年立刻松开了他,只交代一句:“她要是在本殿下回来之前死了,你就一并陪葬吧。”

    姜羽林还没来得及进云水殿瞧周美人一眼,修长单薄的身形便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后来姜羽林为周美人寻药一事传到了姜明那里,姜明好半天没出声,眼睛里一派暗沉,最后只说,他不过问为何姜羽林要主动为他的妃寻药,只要周美人能好起来,一切他就当做不知道。

    而在姜羽林搭进半条命拿回辟邪草后,他没想到姜明会在城门口守他。装着辟邪草的宝盒被他父君拿走,寻药一事也被掩盖而下,皇帝只说是太医的功劳。

    周美人服下辟邪草后身子好得很快,能偶尔在婢女的搀扶下出殿慢慢走走,姜羽林经常偷偷去看她,有时候她在云水殿外走一个时辰,他便靠在墙后看她一个时辰。

    总总也想让她知道,他在关心她,想告诉她辟邪草是他寻回来的,可少年每次想要迈步“邀功”时便会问他自己,有什么立场?

    先前他厌极了她,如今为救她甚至能跑遍大半个炎国,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暖和起来的时候,周美人的身子差不多好全了。

    跟往常一样,她喜欢去御花园散步,但今日不巧,偏叫她在这遇上一群阴阳怪气的妃嫔。

    “哟,妹妹身子这么快便好了?看来圣上用在妹妹身上的神药果真管用。”黄衣琏妃玩着手中羽扇,见周美人来了,她一整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就挂着两个字:嫉妒。

    想来当初琏妃生病时,皇帝可没对她这么上心。

    站在牡丹花旁的粉衣琪妃附和一句:“既然妹妹身子好了,不若趁着好天气为姐姐们弹曲琵琶听听?我可是听说先前妹妹在艺坊卖艺时,琴技可好了。”

    几位妃嫔捏着手帕捂嘴笑,就连她们身侧的奴婢们都是一副嘲讽模样。

    周美人神色淡淡,站在众人面前丝毫不怯,也不打算反驳什么。

    琏妃又道:“小祥子,去,找乐人拿把琵琶来给周美人。”转而又惺惺作态问周美人:“妹妹不介意用乐人用过的东西吧?”

    她们根本就不打算等周美人回答,小祥子已经取来了琵琶,推到周美人面前:“周美人请吧。”

    周美人一言不发,站了好一会才打算抬手去接,而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少年之手骤然按住她抬起的手,她身边多了一位穿金边黑袍的少年。

    周美人视线猛地向上固定在他脸上,她眼瞳微微一颤,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到他了。

    姜羽林没看她,他唇角微弯,眼里却尽是怒意,向着一众妃嫔开口:“娘娘们好兴致,可乐人的活不应该交由乐人来吗?如若今日周美人弹了,日后羽林是不是也可以趁着好天气请各位娘娘一一为羽林起舞一曲?”

    琏妃想反驳,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看看琪妃再看看其他妃嫔,她们没有一个敢同姜羽林呛声的。虽面上不驳,心里可是把这位二皇子骂了个半死,在她们看来,娴妃虽然死了,但地位一时半会还在那,她们可不想因为跟姜羽林这死小孩吵架闹到皇帝那去。

    姜羽林把每个妃嫔都恶狠狠盯了一眼,然后假传圣旨——圣上宣见周美人。他光明正大带走了她。

    姜羽林走在前,周美人跟在后,小丫鬟被她暂且打发走了。

    两人停步莲花池假山后,周美人先开口:“没想到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你——”

    “周嫣!”少年忽然怒的转身面向她,“在山谷那会你不是挺能的?现在就这么让人欺负?”

    周美人被他一句话吼懵了,仰头看了他好一会都没说话。

    姜羽林意识到他过于激动,找补一句:“我父君也不在那里,倒也不必装柔弱惹他心疼。”

    “为什么要帮我解围?”周美人盯住他的眼,“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呵,”他早就想好了所有说辞,连不屑的神态都演练过好几次,“我说过,我不允许我母妃以任何方式被羞辱,即便是羞辱她的替代品。”

    周美人擅长察言观色,面前少年即便练习的次数再多,也总有马脚被她捉住,她没拆穿他也没追问他,垂首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她终于确定少年已经开始在乎她了,她的计划,就快成功了。

    后来周美人很少去御花园散步,无聊的时候就在云水殿内弹弹琵琶,她弹琵琶时总会打开南边那扇窗。

    婢女有时候发现窗外闪过什么东西,总会心慌提醒她一句:“美人……奴婢觉得外头好像有鬼……”

    周美人每回都微微一笑,不应声也不让婢女关窗户。她知道,外头那位,不是鬼。

    周美人没再见过姜羽林,却以另一种方式同他有所羁绊。

    琵琶琴音。

    每日每日都是一人在殿内弹奏,一人在殿外聆听,谁都没说什么,也都不需要说什么。

    而今晚,周美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奏出琵琶音。

    姜羽林到云水殿外时,他从窗户外头瞧见周美人一人趴坐在殿内矮桌饮酒,没有婢女在旁侧。

    好些青瓷酒杯倒在坐垫边上,她一手撑着额鬓,一手举杯。

    她只穿着一件绛紫薄衫,广袖从她曲起的手臂滑去肘部,露出凝脂肌肤,她喝得眼神有些犯浑,时而酒未入口反倒顺着唇角滑落肩骨。

    姜羽林将她这副姿态收入眼底,紧了紧拳头,不知她为何忽然喝起酒来。她那身子骨本就在那场暴雨后落下了病根,这般喝酒是想送她自己去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