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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松了口气,瞧见衙役似有犹豫,赶紧说:“这群小叫花子真的是我花钱买来的,在官府过了案的,卖/身契我还留着呢,当真不是拐来的。”

    孩子们都低下头不说话了,瞧这模样,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苏小幺听得发愁,这事就麻烦了,因为买卖奴仆是合规矩的,纵是京城都有人市存在,大户人家的家仆、地主家的佃仆、甚至平民百姓家里的童养媳都是这么来的,只要有那张卖/身契,买回去做家奴做侍婢都由人家,挨打挨骂都是常事。

    沈逸之指了指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叫他上前来,问:“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氏,怎么到了他手上的?”

    那孩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汗水和脏手一沾,脸上全是泥道道。他也不在意自己的狼狈,低声说:“我叫猴三,是京郊芽岭村的,还有那边几个,我们是一个村儿的。打小没爹没娘,做了几年叫花子,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去年有个穿金戴银的妇人到了村里,与我们说跟着她就能赚大钱,我们几个兄弟就一起跟了来,想着互相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那妇人我们喊她芳姨,她把我们带进城,住到了一个院子里,最开始给了半月吃喝,我们都当是遇上心善人了。谁知她一倒手就把我们给卖了,先是卖给了染料作坊,在作坊干了两个月,坊主嫌我们人小做不了力气活,又遣了回去,后来芳姨又把我们卖给了爹……”

    猴三猛地摇摇头,指着班主说:“他不是我们爹,班主让我们这么喊他,可他脾气不好,挨打挨骂都是常事了。”

    先前被小六救下的少年心思多,知道自己今天犯了错,回头逃不过一顿毒打,忙跪下哭求说:“求求大人买了我们去,这班主先前已经打死过两个孩子了,我们想跑,可脚上拴着脚镣,一直跑不了。”

    听了这话,班主眼睛瞠得滚圆,啐了他一口:“瞎说什么,那俩孩子是自己病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打死的!你天天打人!”

    沈逸之眼尖地瞧见孩子们身上的淤青,再看脚下拷着的脚镣,这就铁证如山了,当下冷声道:“脚镣属刑具,只有官府能用,依我大兴律例,平民百姓滥用私刑当关押一年;致人身亡的,当关押五年。带走!”

    “这是我买来的,卖身契……”班主傻了眼,没等开口辩几句,便被衙役堵上嘴拷走了,他那几个伙计也都被带走了。

    这群孩子也是心眼实,所有的脚镣都是一样的锁眼,班主身上就那么一把钥匙,要是谁偷了钥匙给同伴们打开,各往不同的方向跑,怎么也能逃得出去几个。可小孩子想不到这么多,每回戴着脚镣跑得跌跌撞撞的,轻而易举就被抓回来了。

    班主被抓了走,剩下一群小少年面面相觑,不知是谁率先哭出了声,剩下的也跟着“哇”一声哭了:“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呀?”

    班主虽是个黑心的商人,可好歹管着他们吃住,没了这一方庇护,天大地大,这群孩子竟没有容身之处了。

    “别哭别哭啊。”苏小幺从兜里掏出一把薄荷糖来,一人给塞了一颗。这是她常带在身上的零嘴,盛夏天儿热,含在嘴里算是消暑。

    兴许是苏小幺声儿细嘴甜,十几个孩子都瞅准了她,都跑她面前哭成一团。

    苏小幺哄不过来,求救似的望向大人,沈逸之不善言辞,又没有跟小孩打交道的经验,更应付不来,只好问他们:“吃饭了没有?”

    猴三哭声一滞,瘪着嘴摇摇头:“没有,早上一顿晚上一顿,晌午不给吃饭的。”

    一群孩子都饿得饥肠辘辘,正巧对街有一家小酒楼,沈逸之领着一长串的孩子进去了。

    半下午,酒楼里没什么客人,大堂里的小二支着脑袋昏昏欲睡。听得动静他睁开眼,瞧见这一群脏兮兮的孩子进了门,还有点愣怔,待回过神了,板起脸来就要撵人:“哪来的叫花子,这儿也是你们能进的地方?”

    “这是跟我们一起的。”苏小幺截住他话头,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菜价表:“上三桌酒菜,三桌半两银子,你看着上吧。”

    小二立马变成了笑脸:“哎,那老爷们多等一会儿,灶上还没开火,菜烧得慢。”

    孩子们头回来酒楼,刚开始还畏手畏脚的,连凳子都只敢坐一个边儿。等到菜一上来,强撑着的两分矜持立马被抛到了脑后,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苏小幺跟几个衙役另寻了个空桌坐下,愁得厉害:“班主是抓走了,可这群孩子怎么办?”

    “就这么撒手不管?让他们还做叫花子去?”

    旁边的衙役瞪他一眼:“还嫌咱们城南的叫花子不够多?影响年底考核的。”

    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民风衙门,每到年底都会有钦差来考核,统共十项考校,哪一项占了优便有赏。街容是其中一大项,比的是街道的整洁,像城北住的多是官家,街上没有乱摆摊的,叫花子也少。而他们城南住着的都是平民,叫花子聚在一块能凑齐半个丐帮。

    于是城南衙门每年都致力于减少叫花子的数量,帮他们找谋生的门路,真不希望再多出这一群了。

    可这些孩子年纪小的才六七岁,年纪大的也不过十二三,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能给他们找什么营生?

    苏小幺脑子一转,出了个损招:“咱们衙门里头多的是单身汉,不如每人领一个回家,将来就算娶不上媳妇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哎,小幺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是有童养媳的人了,可我们都还没娶亲呢,连媳妇都没着落,再养个野孩子,这辈子就别指望能有娶妻的一天了。”

    别的衙役虽没作声,却都笑得干巴巴的,都是领工钱的,每月一两半银子,连自己都得省吃俭用,谁愿意领个野孩子回去?

    听到这群人要决定他们的将来,年纪最大的猴三顾不得吃了,跪在地上求情道:“求大人赏口饭吃,让我们做牛做马都行。”

    他这么一跪,剩下的孩子呼啦啦全跪下了。还十分有眼力见,明明一直帮他们说话的都是苏小幺,这群孩子跪的却是沈逸之,一眼就瞧明白了衙役中谁是做主的人。

    被十几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沈逸之没坚持多久,很快败下阵来:“行行,你们起来吧。先在我府上暂住,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孩子们破涕为笑,总算能好好吃饭了。沈逸之待他们吃个半饱了,这才开口问:“你们方才说的那芳姨,如今可还在京城?”

    猴三停下筷子,慌忙把嘴里食物咽下去,连连点头:“在的。她手底下有三十多个孩子,有男孩有女孩,都是城里的叫花子。”

    “让你们做什么?”

    沈逸之身上官儿气重,此时又皱着眉,孩子们都挺怵他的。苏小幺放柔声音循循善诱道:“芳姨留那么多孩子,是要你们做工?”

    小少年摇摇头:“就什么都不做,让我们往卖/身契上摁个手印,等着买主上门。芳姨和几个叔叔给我们洗漱干净,女孩儿打扮得漂亮一些,卖给别人做童养媳。男孩里头长相好看的,卖给别人当儿子。”

    旁边的少年咧开嘴,傻兮兮一下:“我们长得不好看,就随便卖了。”

    一众衙役都惊住了,好半晌恨恨道:“竟真的是人拐子,专挑叫花子下手!”

    这群孩子不懂事,他们却是听得明白,叫花子虽三餐不继,可好歹是自由身。如果这什么“芳姨”是让他们做白工,同时管吃管住,虽是奸商,倒也不违律例。

    可她却并不是这样,而是擅自让这些孩子签了卖/身契,将他们卖给别人为奴,挣这昧良心的钱。而套上这私奴的身份,就意味着一辈子都不得翻身了。

    苏小幺又问:“你们可还记得那院子在什么地方?”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说:“从一条小巷子走进去,臭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