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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逸之却没看到,拐过这条街口,苏小幺就带着她的丫鬟跳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小姐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你不能在酒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说书,这下可好,摊上事了吧,摊上大事了吧?”

    春儿在一旁急赤白脸:“幸好沈大人好说话,万一是个不好说话的,直接把你往大牢里一送,回头老爷那儿怎么交待?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那儿怎么交待?”

    “这算什么大事,就算是衙门也不能乱抓人。”

    苏小幺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窗外,“咱知道了规矩,下回就不犯了。就算真的被没收了名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再画一张就是了。”

    春儿对她这个性子已经绝望了,仿佛不管是什么事,她家小姐都能掰扯出自己的道理。她苦口婆心接着说:“小姐你都快要及笄了,哪有快要及笄的姑娘还天天在街上厮混的?万一被人撞破了女儿身……”

    都是陈腔滥调了,苏小幺指了指自己的脸,反问她:“谁能认得出我是姑娘?哪家姑娘愿意把自己捯饬成这样?啊?”

    春儿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是啊,谁家姑娘不愿意涂脂抹粉穿得漂漂亮亮出门逛街去?偏她家小姐是个特立独行的,假胡子假眉毛束胸穿男装,像男子一样迈大步,她连走路都带点外八了!

    明明小姐前些年也是个温柔娴静的小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那种,怎么越长大越荒唐了呢?

    苏小幺趴在马车的窗沿上望着这条走过几十遍的大街,从马车旁行过的每个人她都要仔仔细细过一遍眼,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脸上长痣的,有疤的……都在眼前晃过去。

    这京城住着九万四千七百户人家,共八十二万民,至今她已经算不清自己见过多少人了。

    春儿唉声叹气,却听自家小姐喃喃道:“我总得找着那人,娘生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滴水之恩都得还,这救命之恩更不能落下。爹不帮我,哥哥不帮我,我总得自己想法子……”

    她把脑袋靠在窗沿上,任外头的臭豆腐、糖葫芦、热锅子、汗味、劣质胭脂各种杂乱的味道扑了一脸,声音轻得快要散到风里去了。

    “可这都好几年过去了,我都不记得恩人长什么模样了……”

    春儿欲言又止,好半晌终是将藏在心底好久的问题问出了口:“小姐,您就算是把人给找着了,又能怎么着呢?”

    苏小幺一怔,挺认真地思索了半晌,慢腾腾答:“千金相报怕是不行,除非把咱家那宅子卖了;以身相许也不行,娘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嫁个能对我好的人。

    被“以身相许”四个字惊得瞪圆了眼的春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听到她家小姐说:“那就……跪下给他磕个头吧。”

    春儿无言以对,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千辛万苦找人找了四五年,难不成就为了给人家磕个头道个谢?

    苏小幺听着她的絮叨,心口泛起一阵针扎般细细密密的疼,她微微抿住了唇。

    为什么要找恩人,从不止是想报救命之恩,至于真正的心意她说不出口,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只藏在心底。

    回了苏家,苏小幺轻车熟路地从侧门进了府,这条路离她的院儿最近,从园子西面穿过去就行了,却不巧还是在园子里遇上了人。

    苏家长子苏承风正坐在亭子里左右手对弈,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棋盘上黑白各占半壁江山。

    苏小幺放轻了脚步,还是被他给听到了。瞧见她这一身男子装束,苏承风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苍蝇了,想训却又不敢训。

    给自己做了会儿心理工作,苏承风心头堵着的话终是憋了回去,眸光微温地问她:“又去跟娘说话?”

    苏小幺点点头,绕过他一个人去了祠堂。苏家老爷前几年刚从祖宅分出来单过,祠堂里头只摆着这么一块牌位,桌上供着的茶点还都是新鲜的,也不知是谁换上的。

    苏小幺在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娘,你晌午饭吃了没有?”

    祠堂里空无一人,自然不会有人应答,微黯的光线给她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层灰。

    苏小幺接着说:“娘,今天我不高兴,我被人训了一顿,丢了大丑。就咱们朱雀街管民风衙门的那个沈大人,我以前给你讲过他的段子。”

    “那人长得倒是挺周正的,可外头风评很差,都说他冷心冷面,逮谁抓谁,拉进衙门就是一顿板子。”苏小幺话风一转:“不过他也不一定是坏人,毕竟这坊间传闻您也知道,嘴皮子上下一翻就能胡说八道了,还不知有几分真假……”

    她把今日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通,跪得累了索性坐在了蒲团上,待絮絮叨叨说完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

    苏承风没入内,就站在门边等着她,望着妹妹的背影目光复杂。

    自打娘亲五年前过世后,妹妹就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在家里跟谁都不怎么说话,开心事难过事都跑来祠堂对着娘的牌位说。她连每个月的月钱也从不去领,吃喝穿用都花她自己的。明明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她却活得像是寄人篱下似的。

    有时苏承风觉得妹妹好像在怨他们,却又好像没有。

    等着她将供桌的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这又一刻钟过去了。苏小幺出了祠堂门,朝他点了点头就要回自己的院子。

    苏大哥只好跟在她身后,路上斟酌着措辞开了口:“你这男子装束也太不像样子了,穿得跟店小二似的。”

    苏小幺微微颦了眉,还当他又要拿出那番陈词滥调了,却听大哥话音一转:“回头哥哥让人给你做几身,用点好料子,以后出门带上几个侍卫,别被人欺负了。”

    苏小幺眼神透出两分诧异,定定看他半晌,笑了下:“那就劳大哥破费了。”

    苏小幺又做那个梦了。

    娘被亲戚们的流言蜚语活活逼死,爹与祖父家一刀两断,几年间再没进过祖宅的门……

    起承转合她都完完整整地梦了一遍,连大伯娘二伯娘尖酸刻薄的话语都一字没忘,偏偏救命恩人的长相记不清了。

    其实记不清也是应该,毕竟当初她只瞧见恩人一个侧脸,随后恩人嗖一下飞身上了马,跑去追坏人去了。

    她那时年纪小,还没心没肺,压根没想着报什么救命之恩,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事,才有了必须要找到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