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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铭还活着,但也是半死了?。

    “之所以吊着一口气不肯咽,是因?为花绍棠……”

    盛京城外远郊,深达地?下八十丈的灵石矿洞内。

    严诺一、景中秀、谭文靖等数千名留守大行王朝的昆仑系修士,扎堆窝在大小不一的矿坑里。身边头顶都是矿坑里常见?支撑梁、脚手架,大多数面色憔悴,眼神?茫然。

    这帮人中的领头人严诺一,在一个狭窄的废坑里单独面见?了?冒死传递消息的女鬼小翠。

    听?着完心里却直往下沉。

    “首座有没?有吩咐我们,撤退还是开战?”

    小翠摇头:“老大他现在一天清醒的时间很短,清醒的时候基本?也是个……是个脑子不好使的状态。我想,他要?么没?精力想,要?么是觉得,自己这个状态想出来也不靠谱的。所以,是让你?们自己拿主意吧。不过……”小翠忽然住了?口,这个大胆的小村姑难得这么犹豫。

    “不过什?么?”严诺一沉声问。

    小翠低下头去,不敢看?严诺一的眼睛。

    轻声道:“不过要?我说,你?们还是撤了?吧,别想着救人的事了?。现在问题根本?不是你?们救不救得出,而是就?算你?们把他救出来,又能送到哪儿去?他现在就?仿佛个行走?的黑洞,真魔蚂蟥一样趴在他身上‘吸血’,魔气聚集得身周五十丈进不去人。逍遥军那边的看?守都隔着一里地?扎营,凡修士都撤了?,只留凡人每天远远的观望着……

    “要?不是这样,他六百年前就?一个人顶能灭一支军队,又何须别人去救?”

    严诺一沉默半晌,忽然叹息。

    “我又何尝不知。”

    就?是因?为想不出能把邢铭放到哪,昆仑系修士才一直按兵不动到现在。救下战部首座的问题,不在于地?理位置上的转移。邢铭的性命之忧,来自于铺天盖地?的真魔,在敌人的包围之中,还是自己人的拱卫之下,根本?没?区别。

    可是自己带着几千个修士,其中还有八百昆仑本?部,一半是剑修。就?这么毫无作为地?撤了??任由战部首座孤身深陷敌营?

    这怎么看?都像一群放弃主帅临

    阵怯战的逃兵,就?算严诺一下得了?这个狠心,他也压不住几千修士的哗然。

    这几个月来,严诺一的内心被一种名为自责的兽,蚕食得千疮百孔。

    以往在战部履任时,首座曾责备他,当断不断,感情用事,不是个当将帅的材料,白白浪费了?一脑袋精明。

    还曾半点面子不留把他从战部次席一撸到底,后来干脆一脚踢出了?战部,打发出来打理昆仑书院。外人或许觉得,这是放出来历练,让他独当一面。但战部自己人却明白,他其实是被放弃了?,所谓明升暗降。只有战部首座和刑堂堂主能继承昆仑掌门,昆仑书院属于外务,不会成为昆仑真正的核心。

    但严诺一其实没?太在意。不论是首座的责备,还是后来的调离。

    他自幼拜入昆仑,尘缘斩断。昆仑于他恩重如山,情同?再造。

    他从未对昆仑生出怀疑、怨怼、背叛之类的情绪。他也不能理解其他生出了?同?类情绪的同?门,并?且一旦发现谁是这样,便会悄悄地?疏远,维持个泛泛之交,觉得不可沟通。

    直到一个月前,魔尊身死,魔道大乱,无形真魔横穿整个大□□虐而来。

    战部首座邢铭被瞬间缴械,以芥子石自行封印地?底。

    而后各大派书院陆续撤离,鬼道高手纷纷发狂身死,逍遥军异动,灵石矿抵御真魔的作用被发现,地?表环境持续恶化,留守门派陆续撤入地?下矿场,直到再也出不去。

    他重重顾虑步步退让,终于把队伍带成了?疲兵,无论拼了?还是跑了?,都已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感情用事!感情用事!感情用事!

    严诺一无法不去想,如果是云想游在这,如果是马烈在这,如果是张子才在这,如果是那些比他更果断强硬的师兄弟们在这,是不是事情早就?有了?转机。即使,会牺牲一部分人。

    如果……

    当年,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女鬼小翠忽然伸手挽住了?严诺一的手臂,没?有形体的鬼修直接从人身上穿过。入骨的寒意激得严诺一打了?个寒颤。

    猛然回头,看?见?女鬼苍白的脸上忧虑的神?色。

    严诺一蓦地?回神?,后背上渗出了?一

    片冷汗。

    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寒:“真魔的影响,又更重了?。”

    这就?是真魔对修士来说可怕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强大的攻击力,然而引动的心魔,却是无声无息。

    严诺一在昆仑,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严肃刻板。天生顶着个面瘫脸,连高胜寒都嫌他像个老夫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剑修,只是为了?避人,在灵石采空的废弃矿道里跟信使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他刚才差点拔出剑来把自己捅死。

    有了?这一出,女鬼小翠更显得忧心忡忡:“也不一定是真魔变强了?,说白了?你?们一直是用不停的吸收灵力来平衡心魔,这是个堵不如疏的事情。人的韧性总是有限的,此消彼长,往后的情形只会越来越差……你?们真的撤了?吧,再不撤,怕就?一个都走?不了?了?。”

    小翠神?色阴沉地?说着,咽下了?更加可怕的猜测。

    现在这座矿坑里的昆仑系修士,也许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能神?志清醒地?走?回昆仑了?。

    “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你?还要?回去?”严诺一伸手拦下小翠。

    小翠没?有抬头,只是沉声道:“我们几个,跟你?们不同?。我们是老大的契鬼,能够安稳修炼是依托他的识海。如果老大完了?,我们绝没?有活路,有没?有真魔都一样。所以我们,明知不可为也必须救他。”

    严诺一看?着女鬼小翠在墙角里化作一滩流动的阴影,顺着矿坑下的土壤渗进去,消失不见?。

    不敢在废弃的矿里多做停留,严诺一转身拐进了?通往主矿道的甬道。

    这甬道漆黑而狭长,人走?在里面竟会生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错觉。尽头是灵气浓郁的明亮矿洞,上千追随他的昆仑书院学?生在那里云集。身后是真魔窥伺的黑暗阴影,女鬼小翠刚刚如泡沫般在那里消失。

    所有似乎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不管是好是坏。

    只有他还在黑暗中彷徨,想要?找出一条光亮的出路。

    几乎所有带过他的师长都说过他,感情用事。这不是说他冲动,也不是说他懦弱。正相反,严诺

    一是个标准的剑修,七情六欲不挂脸,清心寡欲,无欲而刚。

    他的感情用事,恰恰是因?为,责任感太强。

    由他来作主导,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同?僚的性命,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弟子的感情。

    可时间难得双全法,何况关?乎千百人的决断。即便严诺一有一颗聪慧绝伦,令多宝阁主百里欢歌都赞叹不已的脑袋也不成。

    古人言慧极必伤,当年昆仑十二天骄的杀狼剑江如令就?是出名的聪慧,探寻小法诀的底层原理妙至毫厘天道动容。结果怎样,十八道天雷劈下来,当场烧得跟条炭一样,要?不是他师父拿命捞他,哪儿是毁容这么简单了?事的。无面长老,他是无颜面对自己的师父。

    后来昆仑八子的碎锋田战也是出名的聪明,但凡学?的没?有不会,但凡会的没?有不精,昆仑的职业老师们没?有一个不惊为天人。把个生性要?强的高胜寒逼得天天悬梁刺骨,秉烛夜读。要?知道高胜寒那放在人堆儿里,也是天才级的人物,至少考过经世门入山考试那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田战出事儿的时候,年纪太小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出点什?么成就?,直接就?把一辈子搭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她就?是太聪明,猜到了?黄泉河水的关?窍,如果稍微笨一点,她就?出来了?。如今也得是邢铭、高胜寒、白允浪一个级别的高修。哪儿像现在,停在人们记忆里还是花样年华,其实早成了?从未迎接过鲜花掌声的死鬼烈士。

    慧极必伤之人,伤的往往是自己。

    聪明人不一定善良,但聪明往往会导致善良的结果。笨的人靠本?能活着,凭着简单的应激反应来避害趋利。而越聪明的人,往往会多想想,尽量找出一条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路来走?,他们总是能找到,不费什?么事。他们能清楚地?看?见?利益背后的代价,馅饼里面的□□,他们不轻易伤害旁人,因?为蝇头小利与人争斗他们嫌费事。

    但是终于有一天,有一件事,他会发现牺牲自己竟然是解决困境最佳选择。

    这几乎是个概率问题,活得足够久,必然会遭遇,迟早而已。

    严诺一站在晶光璀璨

    的灵石矿洞里,雪亮雪亮的灵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就?那么眯着眼睛,看?着矿洞内一地?狼藉的人。

    横七竖八的采矿工具,杂乱地?堆在人群中间,没?有谁有心思整理。大行王朝盛京的昆仑书院总院,来学?道的弟子原本?也都是当地?的人中龙凤。有的父母在堂不便远游,有的家有恒产不能移动,有的断不了?凡尘,是以学?个道法,不求仙缘。

    不论道心论天资,这些层层考核拜进门来的昆仑弟子,其实反而比昆仑本?山上的来者不拒的那些,更加骄人一些。

    可如今这些人,却大多憔悴着,怔愣着,浑浑噩噩的眼神?望向他们书院的山长,期待他拿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或者,给他们一个痛快。

    如果昆仑跟大行开战……

    如果昆仑书院向逍遥军宣战……

    如果景王爷杀死了?邢首座……

    这种可怕的假设,十几天开始在人群中悄悄流传。这些土生土长的大行修士,面临的是什?么样的艰难抉择,严诺一只要?想到,就?如切己身地?感到痛彻心扉。

    他们能打吗?

    打逍遥军还是打昆仑?

    那他们跑么?

    是跑回大行老家,还是跑去昆仑山?

    而且严诺一知道,他们就?快没?有吃的了?。

    如今这个情况,这一千来人当中,还能去到地?上搞粮食的修士没?几个了?。心魔重一点的压根不敢放出去,那就?是肉包子丢给狗。外面铺天盖地?的真魔如饿犬一般,眼珠子早都绿了?。

    可眼下这个气氛,还有几个人能保持冷静,稳住心神?,不生出幻灭来?

    “秀秀呢?”严诺一问身边一名弟子,百转的心思都放在肚肠里,脸上总是一副缺乏表情的沉着模样。被邢铭从战部次席一撸到底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模样。

    “小王爷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