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陈望走后,曾绮素在兰湾闲来无事,又触景生情,逐渐变得烦躁起来。

    林鹭筠想起堵不如疏的古语,问道:“母亲,你那日从微恪岛出来,到了潭州,后来怎么样了?”

    曾绮素收拾起心情来,说:

    “在潭州客店里,我小心地琢磨着,蒋世聚的心性。发现他是以前的日子太苦,就喜欢讲笑话。只要他乐了,手掌缝就会张开。

    筠儿你看,我在那时,都忘了我曾经是个小姐,从不在钱上动心思的。

    所以,人这一生,性情都在随境遇改变,半点不由人的。

    我对他说,想到街上走一走。不然的话,整个人都会发霉的,身上要长满了蘑菇,我就会飞起来,到白云上去了。

    蒋世聚难得面上起了祥云,给了五十个铜钱。

    我走累了,在一条僻静的小街,找个石板长凳子坐下。那凳子的另一头,有个娘子在看书,她跟来的丫鬟,还在远处巡街。

    我靠过娘子身边,攀谈了起来,少不得要卖弄几句,比如‘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之类的。

    我们互相通了姓名。听到‘林鹂云’三个字,我暗自庆幸,老天爷真是待我不薄。

    林娘子不知道微恪岛的事。但听陈望提起过我,是甘统领的属下,从东京来的。

    我们都喜欢书,很快成了莫逆之交。我同她回了家,我们抵足而卧。

    林娘子讲她的童年趣事,她的贪吃白鹅,树洞里的知了,篱笆后的栀子花。

    还有砸破了饭碗当做锣鼓,发誓要娶她,后来娶了别人的六岁童子。

    她又讲十岁在姑父药房里,天亮就起床,倒净桶,扫地,烧水做饭,带孩子,挨姑姑打。

    她想不清楚,她是姑姑兄弟的女儿,姑姑自己也有女儿。

    姑姑的女儿穿金戴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她,有做不完的事。

    她多想像她的名字一样,做只黄鹂鸟,在云里,唱着歌,和云一起飞翔。

    药房每日开门,都要下门板;她搬不动,在那里哭,姑姑劈面就是一巴掌。

    她十岁就知道了,原来力气是可以传人的。

    她挨了巴掌,一块一块,咬着牙,把二十多块木板,都拆下来了。

    她坐在门口呼呼喘气,姑姑在边上笑道,凡是懒骨头,最怕打!

    父亲听到风声,接她回家。赶上水灾,她和外婆去逃荒。

    离江塅三十里,走累了,饿得慌了,去大户人家讨吃的,得了半碗米饭。

    祖孙俩都还没吃,一只黄狗窜出来,在她腿上咬去了一块肉。

    她挣扎着回来,血洞自己干了。

    来镇上求姑姑赐药,姑姑坐在药房三尺高的凳上,冷笑道,她没有赶林娘子走;出了事,也不用找她。

    腿上那个大洞,一直流黄水,足足等了大半年才好。

    她从此知道了,饿死不能讨。吃别人的剩饭,要用自己的鲜肉去换。

    林娘子揭开被子,挽起裤腿来,让我看她左腿上的,碗口大的伤疤。

    我亲着那疤印,和她抱头痛哭。这世上的苦,你没经历,永远想不到!

    她又回了药房,一干七年。

    只有在厨房里,她可以就着灶膛看书。

    姑姑每发一次火,姑父的书,就有几本被丫鬟送来柴堆上。

    那是她唯一的快乐。姑姑怕烟,从不到厨房来。

    到她十七岁,从药房出来时,共存了十三个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