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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诸玉良母女离开湄池后过了半月余,文远方得空偷偷回了一趟同心阁,同时把徐庆培的呢大衣也带了回来。

    得知宝贝女儿已被娄翠英带到乡下,他直埋怨诸玉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商量,又自作主张了!”他的话再次引来妻子的勃然大怒,一场争吵自然难免。

    “我想跟你商量来着,可你人在哪儿?我说过了,等找到你跟你商量时,我母女俩早已变成骨灰了!”

    “我不是迫不得已才离开你们的吗?我不是但凡有机会有时间就回来了吗?”

    “你迫不得已?谁逼你了?为什么人家都可以做到妻儿团聚,不被别人追东追西的,你就不行?”

    “不要把我跟人家去比!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价值观不一样,抱负也不一样。”

    “好吧!你去实现你的抱负,我和女儿不想拖累你!你今后也不必回同心阁来看我们了,你也不必把我们母女放在心上!说实在,你不回来我们还安全些呢!”

    “你居然说这么绝情绝义的话?难道你不在乎我了吗?不再为我担忧和牵挂了吗?难道我们的夫妻情分连外人都不如吗?”

    “我在乎你有用吗?会使你改变吗?你我原来不也是外人吗?我不是也为了你这个外人,抛下父母和兄弟姐妹不管,跟你到暨阳来脱胎换骨地重新做人了吗?可见,外人、亲人,在乎、不在乎都是在变的,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我记得,这个道理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好!好!你现在已经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既然你不欢迎我回来,我就走。”

    文远方在家里连口水都没喝,就忿忿地离去了。

    走出同心阁的路上,他回想着妻子的一番话,落下了眼泪。在离开妻子、女儿的每个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们、牵挂她们、担忧她们……他没有忘记那个逃亡之夜在火车上对妻儿发下的誓言:要给妻子一个和平安宁的生活环境,要给孩子一个幸福健康的成长环境。

    然而,他已经没有喘息犹疑、改弦易辙地机会了,只能按既定道路走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或是一马平川……

    “不管玉良说了什么绝情的话,我总是不能怪她的,因为从头到尾都是我在欠她。”文远方这么想着,决定去一趟西坑村,然后把文婧抱给娘和嫂子看看,也好让她们放心。

    (二)

    西坑村是塘枫村的前一村,两村相隔三四里地,去塘枫村必经西坑村。

    文元方的三姐文元青当年嫁给了住在西坑村的表哥娄宝强,所以娄宝强既是文远方的表哥,又是文远方的姐夫。

    每当提起三姐文元青和四姐文元草的婚姻,文远方就恨得牙痒痒的。

    楼香福因为长期受地主妯娌的侮辱,发誓让自己所有的子女都能识字断文,绝不能再像她那样变成文盲而受人欺负。所以,文元青、文元草都读过私塾,都能识字断文,也就是说姐妹俩的见识不是同时代一般农村妇女所能比拟的。这在当时普遍重男轻女的农村里,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但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女子不管有没有读过书,不管有经天纬地的大才干还是有把生米变成熟饭的小才干,都是要嫁人做生育机器的,都是要孝奉公婆相夫教子做一辈子保姆的。

    因此,婚姻对一个旧式的农村女子之重要,人们用“第二次投胎”来比喻。如果第二次投胎投得不好的话,婚姻很可能是一个女子一生的活地狱。

    可惜,文元青和文元草的第二次投胎都没投好,虽然她们一生没有生活在酷烈地狱中,但她们至少生活在孤独地狱中。

    文元青在“表兄妹,夫妻配”的旧风俗中,被父母许配给了表兄加文盲娄宝强。娄宝强只知道干活,吃饭,睡觉,和老婆做那事……至于跟他讲什么忠孝节义、礼义廉耻、温良恭俭让……简直对牛弹琴。他虽然愚木顽劣,但为人却是出名的啬刻,你想从他家拿走一根稻草,比登天还难。

    文元青和娄宝强生完三个子女后,便开始了她漫漫的孤独生涯,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幸亏她的女儿娄翠英继承了她的读书基因,尚懂得人情世故并且心地也不赖,这多少给了她一些安慰。

    文元草仿佛是姐姐的翻版,她的丈夫也仿佛是娄宝强的翻版,只不过文元草嫁得离家更远一些而已。

    文远方小时候,两个姐姐把他当宝一样地背来背去。等他长大后,两个姐姐早已嫁人生子;他每次回来探亲去看望两位姐姐时,她们总是对这位宝贝小弟诉着一样的苦,落着一样的泪……每当此时,“砸烂这个旧世界”的信念就会在文远方脑中加固一次。

    娄翠英还算是幸运的,她的书没有白读,她总算嫁了一个能说话的男人,一位同村的师范学院毕业的语文老师。虽然娄老师的个子比娄翠英矮一个头,但人家毕竟是吃公家饭的,而且人也算知书达理。

    文远方来到娄翠英家,见到女儿的一刹那,那种父爱的潮水便汹涌而来。

    在常州的三个月里,尽管磊磊十分机敏懂事,也非常黏他,也曾经唤起他做父亲的责任感和自豪感,但那种“父爱”与此时面对自己亲生女儿的父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者的纯粹度不一样,关切度不一样,当然执着度也不一样。

    小婴孩虽然有半个多月没见到爸爸了,但当爸爸抱她时,她不但没哭,反而朝爸爸咧嘴一笑,使爸爸狠狠地亲了她几口。

    “你妈老说你黑,爸爸看你没怎么黑嘛!黑点好,健康,像劳动人民;像你妈那样太白了!”文远方不失时机地和四五个月大的女儿也讲起阶级立场来。

    (三)

    文远方抱着女儿文婧,娄翠英背着儿子娄观峰,一行四人来到塘枫村。

    “过年么你不陪玉良回来,现在么你又独自带着毛头佬回来,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呀?”楼香福一边埋怨着小儿子,一边从周嘉宏的手中抱过小孙囡来看。

    文远方说道:“玉良要上班了。婧婧现在吃翠英的奶,放在西坑村了。这样也好,等断了奶再抱回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