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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空旷虚无的死世界,第一次有外界的风沙吹进来,仿佛冰天雪地里有春花盛开。

  未深的眸子雪亮起来,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新事物的婴孩。

  七千年的黑暗岁月早就磨光了他对外界的记忆,他从未想过,旸谷沙漠吹来的风沙会如此美丽迷人。

  他一挥手,将万千沙土定格在空中,让它们像星星一样排列着。

  然后回头对蓝澈说:“我预料的不错吧,霍风会平安到来的。”

  他举手投足间,本是翻涌奔腾的沙漠风暴顷刻收住翻卷之势,迅速铺陈开来,一层层地往外飞散,零零星星地静止在空中,露出风暴中心的一个球形红色法阵来。

  蓝澈默默注视着他:无所不知的能力,与强大无敌的力量,正是他被囚禁于此的真正原因。

  “怎么回事!法阵不管用了吗?”球形法阵中的霍风嚷嚷,捶胸顿足地张望着眼前的情形,直到看见不远处的未深,才将一颗高悬的心放下来,正要数落几句,猛然看见未深身旁带维帽的蓝澈,不禁喜怒交加,但怒气愈盛,实在憋不住满腔怨气,当即脱下脚底的破布鞋,灌力扔出去,大声骂起来,“蓝澈你个混蛋,王八羔子,臭木楞子,老子还以为你被蛇魁吃了呢,害得老子自责了许久,跟你讲,老子一辈子都瞧不起你!老子最看不起你这种滥好人!”

  那只破布鞋精准无物地落在蓝澈肩膀上,蓝澈只低着头不说话。

  未深看看霍风,又看看法阵中昏迷不醒的一个黄衣女人,心下已知晓了七八分情况,于是对浮在半空的魔阴笑道:“真是个守原则的。”

  魔阴的视线从不远处的蓝澈身上收回来,神情凝重,对未深道:“救苦救难是你们信奉的神的职责,你是神的信徒,救人这点,是分内之事吧。”

  未深拧起眉头,邪恶不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认真的表情,这一瞬间,少年的躯壳里,是一位历尽千年沧桑的灵魂在说话:“魔阴,你不觉得现在的我跟你很像么?”

  魔阴不假思索地提高了嗓音:“这可不像是一个被神祝福过的蚁人能说出来的话!”

  这一瞬间,魔阴的斗篷里,出现的是一位纵深宇宙的智者形象,居高临下,不言自威。

  蓝澈不禁揣测:蚁人,原来如此。

  说话间,法阵来到未深跟前,霍风只顾着扒拉蓝澈,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之类,顺带着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蓝澈沉默着,几乎没什么反应。

  一旁的未深烫着了一般,脸色灰白,显然,“蚁人”二字是他心里永远拔不去的刺。

  蓝澈终于明白了,那具奇特骨架似人非人的原因所在,或许蚁人就是如此畸形的类人种族,而少年也不是少年,他是蚁人族群中,力所能及长到的极限。

  然而即便非人,他的修行程度也已经超越了所有人类修士,甚至一度达到了“神”的境界。

  母亲就是因为如此,才动用开天剑将他囚禁于此么?蓝澈想到这里,脑海里又涌出了之前那些无穷无尽的画面和片段,剪不断,理还乱,密集得令人窒息。

  至于霍风,似乎对未深的身份并不感兴趣,可以说完全忽视。

  猛然间想起自己为何而来,霍风忙将那法阵中的女人横抱出来,叫未深道:“你能救救她吗?她就要死了!”

  未深抬高下颚道:“我可以救他,但你得跪下来求我。”他说着向魔阴投去一个报复性的眼神,极具侮辱性。

  魔阴与霍风四目相对,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霍风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求你……”

  未深脸上略过一丝诧异,昔日闻名西洲的武士此刻就跪在自己眼皮底下,如此果断,如此直率,如此容易。

  但他骨子里并不为此感到殊荣,反而觉得那是理所应当,毕竟在七千年前,大半的西洲人,曾经都匍匐在自己脚下,跪过自己的人,比皇帝跟前的还要多。

  想到这里,他又为那仅剩的殊荣感到深深的悲哀,倒像是霍风的这一跪不是为了求他,而是侮辱他一样。

  思绪万千间,一直沉默的蓝澈走到他跟前,语重心长道:“人命关天,无关神魔,如果你师父还在的话……”

  未深这才有了明显的表情变化,复杂地瞥了蓝澈一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个死人么?”

  他抓过蓝澈的手,嘲讽道:“因为你善心大发,为我的尸骸注入了生命力,我才是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蓝澈有些不知所措,手吗,又是手,它越来越不像自己肢体的一部分了,虽然长在自己身上,但无意间释放的力量,总是如此细微而强大。

  为未深那具骸骨注入生命力,这究竟是“母亲”的意愿,还是自己的意愿?

  霍风闻言一个激灵,脑袋里嗡嗡作响,据他所知,西洲还从未有过拥有掌控生命力的族群,但若是传说中的天国羽人,说不准有这种可能。

  蓝澈眼前又闪过了无数生灵的瞳孔,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从每一个角落里注视着他,凝睇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霍风与未深便是那无数的眼睛之一。

  还有魔阴。

  耳边响起未深低迷的笑声,只听他对霍风道:“看见那具骸骨了吗,把人抱进去,不消片刻她身上的伤就会痊愈,至于她什么时候醒来,得等到你们到了西洲之后。”

  他顿了顿,莫名其妙地补了一句:“我讨厌女人!”

  蓝澈不假思索道:“你说谎。”

  “切!”霍风只是撇嘴,以示对未深那句话的不满,他抱起女人往骸骨下走去,将女人放倒在青青藤蔓上,然后叫蓝澈:“我给你的地图还在吗?”

  蓝澈摸了摸衣襟,回道:“还在。”

  霍风闻言,倒头躺下,道:“这里挺舒服的,你也来躺着吧,休息够了我们就走。”

  蓝澈漠然走到骸骨之下,对霍风道:“蜃楼之境就是西洲对吧?”

  霍风闭上眼睛,念经一般道:“那是东洲人对西洲起的名儿,因为每到一个特定的日期,西洲某处景物的轮廓就会出现在东洲旸谷沙漠的半空——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而在东洲找不到与海市蜃楼对应的景致,所以大部分东洲人都相信这个海市蜃楼的存在,于是西洲便成了他们口中的蜃楼之境。”

  蓝澈点点头,看向不远处的未深,他正与魔阴说着什么。

  于是蓝澈接着问:“东洲与西洲本是一体的,因为开天剑——才有了辟地渊,而辟地渊隔离了东、西大陆,随着岁月的推移,两陆之间都渐渐遗忘了对方的存在,对么?”

  “对啊……”霍风懒散的回答,猜测在自己到达这里之前,未深应该对蓝澈说过才对,再问自己,或许只是求证而已。

  “你还想问什么?”难得霍风现下心情好,蓝澈似乎对魔阴的存在没什么反应,他要的结果便是如此。

  他并非没有期待着他多问一些,例如自己是谁,从哪里来,都经历过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从小到大,他有许许多多太值得跟人唠嗑的事迹了,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些,他也习惯于独来独往不留只言片语,等到年岁大了,回溯以往的岁月,自己已是满目疮痍,再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了,唯一想做的事情,也是最平凡不过的事情,就是喝两碗烈酒,有一个守口如瓶的听众,听自己酒后吐真言,述说前尘往事,悲欢离合。

  可是,他等到的只是蓝澈的一声叹息。

  和以往不一样,蓝澈的这声叹息是沉重的,抑郁的,悲伤的,甚至比旸谷沙漠的时候更加的绝望。

  “你还在为旸谷沙漠的事而自责么……你们是夫妻?”霍风揪心地问。

  蓝澈僵硬地摇头,颤声道:“她是我的母亲、亲人、挚友……不……或许都不是……”

  “……”霍风一时语塞,有些诧异,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们是……”

  “我不知道……”蓝澈抱着头,“我脑海里现在很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