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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绵阴雨已在旧城区持续了两日,这里糟糕的排水系统从前一日起就失掉了作用,积雨混着泥浆灌进贫民窟扭曲的建筑之间,格外地肮脏拖沓而令人不快。

    本地居民们将门窗紧闭,城外的人也比平时更加不屑到这里来,下城除了雨声便再听不见其他声音,犹如一片只有瓦砾的墓地。

    白兰或许是此时唯一还行走在旧城区这尤为破败的一角中的人了。他穿着不符合本人品味的旧大衣和边沿严重磨损的皮鞋,仅凭一顶宽沿帽避雨,独自穿行在结构复杂而曲折简陋的小巷间。

    他的步伐不如往日平稳而轻快,但好在雨声恰好能够掩盖住他的脚步声,这也是为什么,尽管伤口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中愈发疼痛难忍,白兰依旧认为这场雨是对他一贯以来的好运气的再一次印证。

    白兰……具体来说,是刚刚到达这个平行世界不久的白兰杰索,正处于相当糟糕的处境中——当然,这大部分要归咎于这里的原住民“白兰”,而非此刻被迫接手了这具身体的灵魂。

    而对于另一个,一直以来肆无忌惮地在平行空间中穿梭的白兰来说,则是在其中的某一次旅行中被不稳定因素干扰,掉进了计划外的陌生世界中……这听起来大约很不幸,但这的确是自然而又符合概率学的事情,就算是白兰自己也这么认为。

    不过,不管看上去再怎么游刃有余,事实上,白兰现在伤得很重。

    每一次呼吸,他都能感觉到内脏的剧痛,仿佛湿冷的空气在他的肺叶中将水汽凝结成冰锥,从内部把脏器撕扯得七零八落。

    白兰已经虚弱到连火炎都燃不起来了。

    这意味着,如果要扭转这不利的局面,他不得不用一些更低效而粗暴的办法。

    白兰逐渐放慢了速度,当他走到已接近坍塌的废旧矮楼与高墙间的狭隙下,便停了下来。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从小巷的另一端传来,正逐渐向这里靠近的足音。

    在这样的处境下,任是谁都必须更加重视哪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了。

    白兰把手伸进怀中,从大衣内侧的口袋中取出一把匕首,反手将其隐于袖间。在脚步声的主人走到他面前的这半分钟内,他抬头望向了被屋檐和高墙,还有脏污了的电线草率地分割成几块的浑浊天空。

    原本的白兰大约绝无可能从这样的角度,看到这样的风景。

    ——但是现在。

    力量、地位、财富还有追随者,这些优势都已不复存在。

    现在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正在被追杀的,困顿而孱弱的年轻人而已。

    白兰不禁笑了起来。

    这实在是非常有趣。

    在接下来的几秒,他将见到的人是谁?

    他静静聆听着水花飞溅的细响,一面思考着。

    敌人,朋友,或是无关紧要的任何一人,而在那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则是更遥远的未知。

    这短暂的几分钟内发生的事很可能决定白兰的生或死,这一切仅取决于那个马上就要来到分叉点的人——那个关键变量。

    变量。

    白兰的心脏正为此激烈地跳动着,他眼中的光前所未有地明亮。

    那么,请快点到我面前来吧。

    他在心中发出了温柔的祈求,但在另一道影子出现的瞬间,刀弧的闪动却异常果断而冰冷。

    锐器的第一下进犯并没有毁伤对方的身体,而是划在了对方的伞面上,黑色的伞布被扯出一道狰狞的伤口,匕首和伞骨碰撞发出的尖锐声音撕破雨幕。

    对方下意识的反应使其避过了突如其来的危险,但伞也在这样的攻击下从手中脱落,因此白兰得以看见对方的面孔。

    那是一个女人。

    他的变量,是一个被雨微微打湿了长发,正惊讶地注视着他的女人。

    ▲▲▲

    梦进行到这里时,白兰醒来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几乎还残留着回荡在空巷中的沙沙雨声,但白兰从课桌上抬起头,他所处的地方又分明是吵嚷的教室。

    ……梦中所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比起一场混乱的梦,倒是更像一段色彩鲜明的记忆。

    只是白兰并不认为这些事曾在他的过去发生过。

    他重新闭眼,回忆着梦中的场景,喃喃自语道。

    “如果是这样,这会是谁的记忆呢?”

    “怎么了,白兰?”

    “……澄,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望向对他说话的少女,微笑道,“你想听我说说吗?”

    澄点了点头,将椅子移近,在他对面坐下来,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阐述。

    “我梦见……姑且就认为是‘我’吧,‘我’正在受到追杀,伤得很重,说不定是为了回避追击,‘我’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来到了下城的半废弃城区中。”

    “真是相当不妙的处境。”澄自然地融入了白兰所说的情景中,“尽管雨天里人迹罕至的旧城能帮助你掩盖踪迹,但这样的天气会让伤口恶化得更快。”

    “情况大概比你想象得还要坏,否则,‘我’也不会感谢这场糟糕的雨了。”他继续说了下去,“接着,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我’偏偏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向我走来。”

    “那会是谁呢?”

    澄猜测道。

    “是来追杀你的敌人吗?还是想救助你的同伴呢?”

    “是一名女性。”

    他回答道。

    “是么?”澄好奇地发问,“是你认识的某人吗,她在这个梦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我不知道,澄——无论是梦中梦外,我都不明白她出现在那里的原因。”白兰流露出烦恼的神色,“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这正是我的烦恼之处。”

    “你想要知道梦的后续会发生什么吗?”

    澄忍不住笑道。

    “那可真是件难办的事。”

    自他们相识以来,白兰第一次露出赧然的表情。

    “我也猜到了会被嘲笑……”

    “不,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哦,我明白的,就像看了一半的电影,任谁都会想知道结局如何。”

    她将笑容敛成唇角边轻轻柔柔的一点儿笑弧。

    “不管怎么说,这确实是一个宛如电影场景般的梦……既然这样,我们来推断一下接下来的情节会是什么吧。”

    “推断?”

    “从电影学的角度来说,人物和场景都是推动情节的基本要素。”她思索着,指尖不自觉轻叩桌面,“恰好我们已经具有了这两者的基本信息……”

    澄抬起脸来。

    “你遇见的是一位怎样的女性呢?”

    “……”

    白兰被这句话带回了梦中的惊鸿一瞥。

    “长发。”他忖度着,“因为雨天的缘故带着黑色的伞,穿着简单,但是很正式。”

    “那么,她并不是贫民窟的居民,大约有什么特别的动机才让她来到了这里。”

    “说不定‘我’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动机,黑手党中的女性暗杀者也并不罕见。”

    澄笑了笑,继续问道:“还有关于她的更多细节吗?”

    “我想想看……她的裙摆湿了一角,头发也是,这大概是因为她在雨中走得很急。还有,她看起来……”

    有点让我感觉熟悉。

    白兰一遍一遍地回忆着最后与她对视的时刻。

    那双眼睛令他觉得熟悉。

    莫非自己真的在哪里见过那张面孔吗……

    白兰这样想到。

    “虽然你好像倾向认为她是一名不速之客。”

    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白兰将目光转向对方。

    在对上澄的视线时,白兰忽然怔住了,若隐若现的熟悉感瞬间从思维死角中涌出,在他心中描绘出一双温柔的眼睛。

    他正凝视着的这双眼。

    “但是,在我看来,纯粹由偶然促成的戏剧性邂逅,这也是一个相当经典的场景。”

    澄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白兰猜测她是在微笑。

    “经典,充满命运感……还有罗曼蒂克。”

    ▲▲▲

    “澄!”

    忽然被叫住的澄转过身,金发的少年正向她跑来。

    “迪诺?”她停在原地,等待对方来到她面前,“今天没有在教室里看见你,又旷课了吗?”

    “那、那是因为……”迪诺嗫嚅着,声音小下去,“你一直没有来……”

    他被这句话提醒了正事,急忙转变了话题。

    “出了什么事吗?为什么这几天你无故缺勤了?是因为瓦利亚,还是——”

    “到此为止,迪诺。”

    不动如山地坐在迪诺肩上的reborn突然出言制止了他。

    “你的权限还不足以让你知道这种层级的情报。”

    “就像reborn先生说的那样。”澄怀着歉意说道,“抱歉迪诺,具体的情况不能告诉你……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事了,不用为我紧张。”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还有,迪诺,我申请了提前毕业。”

    “……!”

    迪诺睁大了眼睛,心中重重一沉,用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澄再一次陷入了为难的沉默中。

    “你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吗。”

    在迪诺做出反应以前,reborn先露出了了然的眼神。

    “事实上,我还没有得到足以做出论断的证据。”澄回答道,“无论结果如何,履行相应的职责是我应尽的义务,不管是为了彭格列……还是其他个人。”

    迪诺从他们的交谈中隐约意识到了某种正在发生的风起云涌,但这种明明真相近在咫尺却触手难及的感觉,让他比全然无知还要难熬。

    “你们的意思究竟是——”

    “走吧,迪诺。”

    reborn打断了他,在迪诺还想争取知情权之前,他继续说道。

    “不要让澄小姐感到为难。”

    他的坚持被这句话压制了下去,迪诺忍不住攥紧了拳。

    “……好。”

    他说。

    “如果……”

    话刚出口,迪诺便停下了。

    如果有我能为你做的事,请你……

    连迪诺自己都觉得这句承诺苍白又脆弱。

    澄正在逐渐走出他的臂膀能够触及的范围,迪诺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沉默几秒,没有把它说完。

    “下次见,澄。”

    他转过身,几乎不敢等待她的回应,他担心此时对方的任何表情都会让他对自己感到难堪。

    ——“迪诺。”

    澄拉住了他,用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对他说道。

    “谢谢你。”

    “……”

    迪诺很轻地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然后澄放开了他的手。

    “下次见。”

    与她道别后,迪诺一直往前走着,他心如乱麻,对目的地更是茫然,却仍旧不停地向前走,似乎是在逃离身后追逐着他的某种事物。

    reborn没有阻止他,直到迪诺终于发觉,跟在身后的除了自己的影子别无他物,才空虚又怅惘地停下了脚步。

    “reborn,她对我说了谢谢。”他说,“但是,我却无法为她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