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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能算是一个亲吻吗?澄无法肯定地做出判断。

    她所能确认的事只有,她不愿去打开的盒子,终于还是打开了。

    因此,尽管她深知有些话会伤害少年青涩的心,但现在大约就是她试图回避的,不得不说的时刻了。

    “平和岛,我……”

    “老师。”

    她的话被对方打断了。

    “我知道这是个过分的要求……”平和岛静雄对她说,“但是,请你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平和岛静雄不是个能对别人的感受视而不见的人。

    只要他的内心依然如此柔软,他就根本无法成为冷酷又强大的怪物,他的躯壳和灵魂持续磨合的过程往往给他带来深刻的痛苦,即使这是折原临也一直竭力去否认的事实。

    静雄已经从对方的态度中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他注视着澄的眼中有痛楚一闪而过。

    而纵然如此,他此刻仍然思考着……

    如果没有给她带来困扰就好了。

    澄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忽然之间,那些话变得很难再对他说出口。

    这或许该归咎于这是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归咎于这偏偏是个未完成的吻。

    你可以拒绝挟着雪片而来的山岚,但你要怎么对仿佛春日叹息声般轻轻滑过的微风说不呢。

    你甚至难以确定它什么时候来过,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样的思虑让澄错过了最佳时机。

    “所以,老师,至少现在……”

    在那个时候,静雄轻声请求道。

    “至少现在,先什么都不要说。”

    ▲▲▲

    事情好像恢复了正轨,但无论是与之相关的哪一方都清楚地明白,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并且这发酵仍在持续着,因为听不见声音,而愈发让人不安。

    从那天以后,澄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临也,等到再遇见他,是在一个稍微有些出人意料的场合。

    当时的澄在图书馆,正心不在焉地想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就在她将要碰到书脊前,书却恰好从书架的另一侧被取走。

    医务室那边正值设备检修,于是她便趁空来了图书馆,这时是上课时间,除了入口处的管理员,这里几乎没有人。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了临也同样流露出意外情绪的眼睛。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

    “日安,老师。”

    在这短暂的片刻中,有无数想法从他心中掠过,但最后临也把一切沉没入激流中,至少说出的话仍是平静的。

    “折原……”

    “你要借这本书吗?”临也看了一眼封面,“我本来就不打算外借,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就等我一会吧。”

    澄没有提出异议,于是他们一起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坐下来。

    临也低下头,似乎没有再交谈的意愿,在这唯有两人独处的阅览室中,安静变得异常沉重。

    所以,澄也很快意识到了,面前的少年正在冷落自己。

    既然如此,最近都没有见面,大概的确是被刻意回避了吧。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尽管她稍稍为此感到迷惑,澄依然没有因此质问对方,而是接纳了对方看起来好像显得有点阴晴不定的冷淡对待。

    就像她一直以来习惯的那样。

    “你可以问我为什么在上课时间出现在这里,老师。”

    临也突兀地打破了平静。

    “或者,问我为什么非要在现在阅读这本书……要是你的沉默是因为我的态度而生气的话,也不要紧。”

    然而,很遗憾地,无论哪种都不是。

    “虽然并不是现在才发觉……不过,老师,你真是个很狡猾的人。”

    临也一边把书推到一旁,一边说道。

    “比如说现在,不管你的被动看起来有多像示弱。”

    他甚至笑了笑。

    “事实截然相反,我想你习惯作为被动的一方,是因为认为自己能够应对任何局面吧……这是一个曾经让我很惊讶的发现,你的自我认知似乎远比一般人要稳固,老师——你从未怀疑自身的强大。”

    临也顿了一下。

    “是这样吗,老师?其他人在你眼里和稚弱的儿童没有差别,所以你尽可以去包容他们,反正不过是小小的任性而已。”

    “折原。”澄的语气轻柔得几乎听不出来是在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觉得我是比别人优越的人……”

    是么?

    临也想起了那个,他过去没能问出口的问题。

    你为什么如此孤独呢?

    他忽然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老师上次跟我提过吧,关于结婚的事。”

    他说起这件事好像只是突发奇想,然后就再没有发言。

    但是澄已经明白了他目光里的含义。

    她倏尔变得有点慌张。

    折原临也沉默地,注视着她。

    “……抱歉,折原。”

    “我明白的,老师,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他说,“你想在一切发生之前,就用这样的借口把盒子永远封住。”

    “然后,这件事充其量就只是来不及绽放的花朵,很快就会在下一场雨季凋零,很快我也会忘记你……抑或至多只想得起一个背影。”

    “这么一来,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你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

    临也说。

    “老师,我是活在此刻的啊。”

    “我明明就快要等到,能够不再叫你‘老师’的一天。”

    他站了起来,把书推到澄面前。

    “对不起,我看了你的收件箱和通讯录,所以知道了你所说的那个人并不存在……但就算不这么做,我大约早晚也会发现你的谎言吧。”

    “这不是因为你不擅长说谎,这完全只是因为我……”

    他骤然收住了。

    但答案已经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心中。

    ——因为我爱着你。

    他没有说。

    他想,或许说出来比较好,毕竟他一面想要她动摇,一面还想要她痛苦。

    但他最终没有说。

    折原临也在这时忽然发现,他已经无法把这样的感情当做可供利用的道具,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是观察者与观察对象,或是掠食者和猎物……

    啊啊,是的,因为我爱着你,所以我变得能够看透你的谎言。

    ——他们只不过是两个各自身陷囹圄,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普通人类而已。

    ▲▲▲

    折原临也很快就离开了。

    而澄一个人在原地待了很长时间。她没有去看本来打算借的那本书,仿佛只是单纯地坐在那里。

    在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她才猛然发觉已经下课了,于是澄起身向外走去。

    大概是她始终有点出神的关系,下楼梯的时候,澄不小心踏空了一级,在身体失去平衡,快要往前倒去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臂。

    那人似乎紧张得过了头,一时间没有控制好力道,澄一下被拽得撞在对方胸口,不过多亏这一下不轻不重的撞击,她一下子被震回了现实世界,然后才缓缓地理解了现在的情况。

    不过被抓得这么紧,澄实在没法感到后怕了,她正想向对方道谢,抬起头看到的却是熟悉的面孔。

    “啊,平和岛……”

    “没事吧,老师?”

    “没关系,完全没有受伤。”

    澄对他笑了一下。

    “是我走路太不专心了。”

    静雄松了口气,才想起来放开对方,他慢半拍地意识到情急之下自己的力道应该不轻,反而不小心把澄弄伤了也说不定……正当他伸出手试图去碰触澄藏在衣袖下面的手臂时,澄不经意地向下走了一级。

    微妙地离开了他能碰到的范围。

    “是打算回去了吗,平和岛?”

    可能是回头看他的澄不论是神情还是态度,都很平常,静雄几乎要忘掉了刚刚觉察到的一点异样。

    “嗯。”

    “那就一起走吧。”

    说完之后,澄先往下走去,静雄微微顿了顿,才跟上她的背影。

    ▲▲▲

    他们的相处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事情好像就那样被轻轻揭过了。

    静雄也不知道该不该应该感到高兴。

    他望着澄的侧脸,稍稍走神了一会,所以在澄和他说话时,反应慢了半拍。

    他隐约听见是和“弟弟”有联系的话题。

    “……幽吗?”

    “嗯,他是平和岛的弟弟吧,好像偶尔会见到他来学校等你。”澄说,“能看出来你们的感情很好呢。”

    “唔,算是吧。”静雄想了想,“总之,幽如果被人找了茬,我大概会很生气……”

    澄露出浅浅的笑意。

    “平和岛,你是个好哥哥。”

    ……不如说,是个麻烦的哥哥吧。

    静雄不禁想到。

    虽然迄今为止也这样生活了过来,但他对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是有深刻的自觉的,所以他对家人一直都怀有愧疚和感激之情……至于家人以外的人,不畏惧他的就相当寥寥了。

    而澄则是其中,最特别的那个人。

    似乎任何事物在她眼中都会变得更美好,而任何人都会变得温和无害……即使是平和岛静雄,在她看来,也不过是普通又正直单纯的男子高中生而已。

    所以她按照自己的步调和静雄相处着,她并不觉得他格外可怕或者强悍,她没有吝惜过自己的关心和爱护。

    明明她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他在对澄产生强烈的保护欲的同时,她却走到了自己身边,自然地将自己定位为“保护者”,平和岛静雄因此产生了非常奇异的感觉——

    无论这体会有多么复杂和奇妙,最后它们转化为静雄能够理解的情绪……那便是心动了。

    他开始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比如此刻。

    澄的目光被什么所吸引的时候,静雄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那是一家蛋糕店的新招牌,澄大约是在看招牌上的春季限定新品。

    静雄回忆起了这家店,他们在去年的冬天在这里分享了同一份芝士蛋糕,但还没等他出声,澄已经收回了目光,没有犹豫地向前走去。

    快要走到某个岔路口的时候,澄放慢了脚步,然后停了下来。

    “怎么了?”

    静雄问道。

    “好像一直以来,我们都会一起走到更远的路口才道别。”她说,“但是,实际上在这里分开,距离平和岛的家才更近吧。”

    澄抬起脸,表情很沉静。

    “是没有注意到的我不好,从今天起,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静雄仿佛听见了什么裂开的声音。

    是面前这自以为不曾改变的图景在逐渐破碎,还是两人所立的地面缓慢龟裂成无法相接的两块呢?

    “平和岛,我很快就要走了。”

    她继续说着。

    “所以,你明白吗……”

    她的语气很温柔,像在对爱哭的孩子低声细语。

    “有些事情,不要轻率地让它发展下去比较好……”

    “老师。”

    平和岛静雄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