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这时应该是有人出声、或是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寂静的,毕竟这是一个这样危险而紧迫的时刻。

    通常太宰治会是这个掌控局面的人,但他此时仿佛成了一尊雕塑,他在沉默中凝视着澄,如同在太空中失重般骤然丢掉了时间的秩序。

    到底过了多久呢,太宰治也不知道,大概是星星的又一段旅行那么长,这段旅程说不定久得让宇宙从繁荣走向寂灭,也说不定短得连尘埃都来不及打盹——这一切都不值得让太宰治关心,满满地占据了他的心的,是存在于这一切以外的事情。

    存在于这一切以外的,唯一的那个人。

    太宰治颤抖着握住了轻抚自己脸颊的那只手。

    在他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之后,时间才仿佛再一次找到了它的轨迹。

    被他握住的人微微一顿,反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太宰治听见了她的声音。

    “先生……”

    爆炸声从身后响起。

    在极近的距离下,太宰治仍旧读出了她的唇语。

    他微微僵住,不知所措地睁大了眼睛,但连环爆破引起的巨响正在朝两人逼近,他回头望见亮得刺眼的火光,内心几乎比正在坍塌的建筑更混乱和惊惶。

    但他现在只能拉着她奔跑起来。

    ——澄对太宰治说。

    你是谁?

    在今天以前,澄没有见过这个男人,这是她反复思考过的结果,她可以确定这一点……

    理应如此。

    但是,每当她要做出这样的结论时,她又忍不住把前面的思考全部推翻,重新开始,然后再次得出一样的结论。

    她一直在想着这样的事情,以至于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车里,短暂地逃离了瓦利亚的追逐。

    “……”

    澄抬起头,望向车窗外,映入眼帘的是堤岸与平静的街道。

    这里已经是并盛的边缘地带了,看样子,似乎还在向边界驶去。

    随着澄的动作,披在她肩头的大衣稍稍滑落,澄发现自己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是什么时候给她披上外套的,她拢了拢前襟,望向正在开车的青年。

    他是个漂亮的年轻男人,只穿衬衣的时候看起来还要更瘦削,只是当他沉默不语,微蜷的额发投下的阴影遮黯了眸光时,便让人不禁感同身受地陷入了忧郁。

    他应该是会让人印象深刻的。

    澄思忖着再一次开口道。

    “请问,你是……”

    “太宰治。”

    这一次,对方很快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太宰转过脸对她微笑了一下。

    “我是太宰治。”

    “你是……织田先生的朋友吗?”

    澄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个名字。

    “织田先生和我提起过你。”

    “是这样啊……”太宰平静地继续了话题,“你与织田作已经结识了很久了吗?”

    “不,织田先生搬到并盛来的时候,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澄回答道。

    “事实上,我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也并不算很长。”

    “你在意大利长大。”

    太宰忽然说道。

    “在你来到并盛以前,你一直生活在西西里——这份资料是真实的吗?”

    澄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是吗。”青年轻笑道,“这么一来,几年前的你是无法出现在横滨,邂逅某人,并在那里生活的了。”

    澄从对方自言自语般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这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澄稍微紧张了起来。

    “你去过横滨吗?”

    太宰治垂下目光,用柔和的声音问她。

    “我……”

    现在的“澄”毫无疑问应该给出否定的答案,对她来说,这便是事实。

    对澄来说却不是这样的。

    尽管如此,她也没有理由要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袒露自己的秘密。

    太宰治仍在等待着她的答案,但澄却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最后,澄对他说。

    “抱歉,我不知道该给你怎样的回答。”

    太宰笑了起来。

    他踩下刹车,在堤岸边停了下来。

    太宰治打开车门,向澄伸出手,澄握住了他。

    在澄下车以后,太宰没有就此放开她的手,他牵着澄,慢慢地一起走到堤岸上去,接着,太宰才轻轻松开,转过身面对她。

    已经是黄昏了。

    海风拂过太宰治的黑发,然后扬起披在澄身上的风衣。

    在太宰的身后,霞光自烁火鎏金般的天空坠入海中,碎成潮水翻涌,犹如夕晖沉没时溅起的火焰。

    来自天空和海的,这些看上去温暖的光,将太宰治单薄的影子拥在其中,它却依然是画面中最萧索冰凉的一角,但尽管如此,太宰治还是微笑着。

    “无论什么样的答案都可以。”他温柔地说,“不管你给我什么答案,都不会改变我的答案。”

    “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不合常理,多少现在的我无法探究的隐情和真相,都不要紧。”

    太宰治说。

    “现在对我来说,究竟是最幸福还是最痛苦的时刻呢,我已经无法判断了,只是……”

    他张开了双臂。

    ——“我的感觉告诉我的只有一件事。”

    以仿佛要拥抱她的姿态,太宰治却向后倒去,他坠向霞光,天空和海洋。

    ——“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

    我的澄。

    如果要死去的话,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

    太宰治想着。

    在他此刻的心脏中,极致的喜悦和痛楚如同正环抱他的海天,却远没有如此分明的分界,它们纠缠在一起,几乎要把他的心撕裂。

    这或许是他最能体会到“生”的时刻,同时也是最适合“死”的时刻。

    只是。

    只是最后。

    要是他破碎的灵魂不幸地未能在死去的刹那融解,他仍旧想深深地记住她的名字。

    怀有这样想法的太宰想要在告别的时刻看清深爱着的恋人的眼睛,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画面。

    他的,残酷地遗忘了他的爱人,在他之后,同样纵身跃下。

    太宰治看见她的长发被吹乱,看见他的外套在风中离开了她的肩膀。

    说起来,人类明明是生存在地面的生物,为什么会渴望飞行呢。

    太宰治忽然这么想到。

    还是说,人类只是单纯地想要拥有翅膀呢?

    夕阳与波光晃得他的眼睛有点疼,视野中的一切都蒙上朦胧的光晕,就在恍惚间,太宰治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她的身后生出翅膀。

    她靠近他,就像伊卡洛斯飞向太阳,她的翅膀一寸寸融化和瓦解,在炙热的火球下化作四散的纯白羽毛,然后她拥抱了他。

    太宰治发现自己所看到的翅膀,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为什么人类想要翅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