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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老弟,你想,陶居士都同意收下花灯这等大件,还会在乎香料这点添头?你也别一趟一趟进去问询,惹得主人厌烦,拿好吧。”伯府下人将精致木匣往门房怀里一塞,吆喝后面三人,将大小花灯妥善交接给陶府仆从。

    遵照管家指令,本来各安其事的八名下人从四处来到门口,看到漂亮花灯发出一阵小小惊叹。仿佛突然想起送礼之人还在,大家重新绷住,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佳节馈赠拿进后院,然而手持精细物件的喜悦劲儿如同实质,弥散在空气中。

    眼看陶府门外的光亮渐次飘入照壁之后,伯府下人利落转身遁入夜色,顾凝熙僵硬地放下车帘,坐回车厢,脱力一般放任上身倚靠车壁。

    久久之后,送出来两个飘忽的字眼:“走吧。”

    顾府马车这才离去,门房多少被惊动,相互嘀咕:“原来顾司丞方才一直在啊。”“躲在暗处不出声,还以为他早走了呢。”

    陶心荷觉得腹部坠痛不适,索性打发晴芳去验看吉昌伯送来的花灯,她自己大致洗漱后躺下,躲在轻柔舒适的蚕丝被里,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仰面闭眼,双手拢腹,沉默地等待睡意。

    今晚接连应付两个男人要见面、要送礼的请求,陶心荷精疲力尽,思绪颇为烦乱。一个人静静独处,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关卡,各种情绪铺天盖地蔓延开来,她对自己说,没人知道,可以稍微放纵一点点,就那么一小会儿,想想顾凝熙。

    和离之后,他毫无声息,自己也从不打探,陶心荷不断自我训诫,就当那是上辈子相处过的人物,不要把记忆带到这辈子来。

    陶心荷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两刻钟前,突然听到此人就在不远的府门之外。

    有极为短暂的一个瞬间,她想见他,见见顾凝熙,见见很可能与别的女子朝夕相处了五日的顾凝熙。

    幸好,晴芳没有收住手劲,按揉转成拍打,提醒了她,警醒了她。

    和离,是自己提的,给他留话“海阔天空云收雨霁”的是自己,强求收到和离书后的两个时辰内完成见证,也是她。

    一切,都是为了切割,为了分离,为了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事已至此,顾凝熙的举动为何还会牵动她藏到最深的情绪?

    他迟早要纳妾,将莫七七护到羽翼之下,这是他亲口说的,莫非,自己要到那一天真真切切来临了,才能彻底放下?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陶心荷自认,她只是在养伤,挖去心头腐肉,另长充盈新肌,总是要痛的,甚至是医家说过的玄之又玄的“幻痛”,仿佛腐肉与自己相伴相生、发挥威力一样。

    只希望,这个痛的阶段,能短一些、再短一些。

    小腹的阵阵绞痛唤醒了陶心荷,原来,她想着想着睡过去了。

    此时,身子底下传来熟悉的濡湿感,陶心荷若有所觉,轻声唤:“晴芳,晴芳?”

    晴芳果然在屋角的罗汉榻上为她值夜,闻声惊醒,听到主子吩咐:“帮我点盏小灯过来。”

    晴芳依言而行,披着外衫靠近陶心荷,单手护着灯罩里的微弱火苗,柔声问:“居士需要看哪里?”

    陶心荷坐起身,沉默地接过灯钎子,单手掀开靠内侧的被衾一角,目光撇过去,果不其然,殷红一片,像是腐坏的肉的色泽。

    浮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真的彻底与顾凝熙一干二净、再无瓜葛了。她施施然笑开,长舒一口气,将灯盏递还给晴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我葵水来了。”

    晴芳手脚麻利,帮陶心荷更衣、换被、拿月事带、递汤婆子,安置主子重新躺下,忍不住说了句:“这下子,也算皆大欢喜了。”

    陶心荷正轻轻转头扭身,寻找相对舒适的姿势,闻言暂顿,一时间觉得,时机真是人间顶顶玄妙的东西。

    不久之前,顾凝熙还是她夫君的时候,两人闺房密语说到老顾府、说到子嗣,顾凝熙无意提了句:“母亲的冥寿快到了,娘子若是近期有孕,正好能祷祝告诉她老人家这个好消息,祖母肯定也开怀,必然皆大欢喜。”

    离那番言语不到二十日,确定自己无孕,就成了皆大欢喜的事情了。

    “说好了,就是睡前想他片刻的,不管是不是因为晴芳无意间重复顾凝熙话语导致的,都不许再念及这个人了”,陶心荷含糊地应了晴芳一声,随着吐息说一句“睡吧。”不知是告诉晴芳还是告诉自己。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陶心荷错过了平常早膳的时辰。

    正月十六了,按照最宽松的标准来看,年节也已经结束了,该正常度日了。

    她知道,自己该迅速起身,打点内务,吩咐仆从;去弟妹处看一眼、关心关心她的情况;到爹的书房探探,爹是不是又夜宿零件堆;更要抓蔷娘来念叨念叨,昨夜归府太晚,实在不该。

    肚肠也在叫嚣,它们蠕动了一夜,早将养分消耗殆尽,迫切需要主人供给新的食物。

    然而,终于盼到的葵水,带来了难得的一夜无梦,陶心荷觉得全身都懒洋洋的,连手指尖、头发丝都不愿动弹,好像,随侍能够再度进入黑甜之乡。

    门扇发出轻响,听脚步声,大约是晴芳从外头进来,奚奚索索的动静逐渐靠近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