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天光昏昧,雨势骤沉如泼盆而下,更衬得漫天乌云压人欲呕。雨水敲打在头顶房檐、屋外青石板面的声音如同鞭响,吵得人心里发闷发胀。

    顾府主子正房坐北朝南、明窗亮瓦,往日陶心荷很喜欢守在窗边晒晒太阳、读读闲书、做做针线,这间屋子于她而言,是最私密、最放松的所在。

    今天正月初七,所谓“人胜日”,①午膳该吃七样羹以应节应景,现下已经未时光景了吧?别户人家,说不得都吃罢午眠了。

    她却腹中空空,脑边轰鸣,四肢麻痒,像是一根被剥皮抽筋了的老树干,呆愣愣地站在八仙桌边,寒气从僵冷的足底冉冉升到双鬓太阳穴,下垂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扯着近旁的一绺桌布流苏,原本玉白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在阴乌乌、潮乎乎、冷沉沉的空气中,陶心荷努力定住神,忍着喉管的灼痛,盯住门边罗汉榻上,那团上身弯折的坐姿人影,等他下文。

    顾凝熙颓着肩膀弓着身子,从头遥望去,顺着散乱的墨色圆髻,便是原本簇新挺括却因雨淋软塌的衣衫围领口。

    这套佛头青玄色镶边团花暗纹夹袍新衣,倒不是陶心荷亲手裁剪,然而她挑布料、想样式、指导绣娘,又何尝少花了心思。确实衬他的鹤臂蜂腰,刚上身时候她就夸过“穿此衣,我家夫君如嶙峋劲竹,又不失仙葩俊朗。”

    别人也有眼睛,自能识香花,所以就招花引蝶,呵!

    深深垂首的男子露出后颈那枚椎骨,大约是姿势使然,像是要刺破瓷色皮肤冲出来,支楞得触目惊心。

    他两条长腿无处安置一般,局促地内扣缩在榻边,两鞋后跟平齐相触,双腿在膝盖处高高拱起,像一对突兀将折的雁翅。

    颜色变深的青色长衫袍角垂及地砖,淋漓滴水,顾凝熙脚边很快洇晕出一滩,与鞋子周围水泽相连成片。

    陶心荷静静屏息以待,还能随着自己目光,天马行空想到,幸好罗汉榻那处的地毯送到浣洗房还没回来,要不,存这么一汪水又糟践了。

    顾凝熙方才进房,没有关紧屋门,雨挟风势,风仗雨意,从门缝结伴呼呼钻进来,门扇“吱呀”着直到全开大敞,更是助长了风雨阵势,他的衣袍鼓动不休、滴水更快、凌乱发丝脸边飞舞。

    忽略他的狼狈神态,单看隐约雨丝风片里的清俊男子,倒是好一角适合入画的仙人临风图景吧。

    陶心荷在心底冷嗤着自语,他可画不出来,毕竟脸盲,全天下人,包括他自己的脸,都看不清楚呢。

    纳妾?终于,这个男子忍不住了,要将独一无二的清晰人脸请回家中,留,或者收,在自己身边了么?那么,自己算什么?

    顾凝熙原本整个人以手撑膝,埋首在掌,听了娘子言语,像是耗尽全身力气,才慢慢仰起了头。

    发髻里存的残雨,顺着他上挑的眼角、直挺的鼻梁划下,垂聚在男子锋利下颔处,闪着晶莹水光,像是神仙雕像沾染了活气儿,颇有落入尘埃的颓然之美。

    他正月里被娘子闹着,已经刮净脸上髭须,显露着分明唇珠、厚薄适中的一双唇。

    原本陶心荷看他唇齿一眼,都会想起夫妻甜蜜帐内相处,现时却如临大敌,凝视着他泛白唇色开开合合,以为自己骤然耳聋,为何什么也没听到。

    可能恰好有一滴水落入了他眼尾,顾凝熙的眼眶泛出沙红,点漆瞳仁被反衬得更晶灿,看上去隐忍委屈,与他多次尝试张口后才发出的嘶哑声音倒是般配相适:“娘子,我对你不住。我食言了。七娘她……”

    陶心荷一点儿都不想再听到此人口中细述别的女子。

    即使余光瞄到识画在门口出现,探头探脑、一脸焦急,还被流光拽开,她也视若无睹,按照自己的思路截断对方言语,径直提高声调问:“你方才是说,要做什么?”

    顾凝熙尽力将眼神定在陶心荷脸上,依她前言。然而入目所及,完全模糊一片,犹如隔着雨幕视人,恨不得挥手拨开遮眼迷障。

    完全不同于,上午,他对着莫七七时亲眼所见的圆圆水杏眸子。

    他看清楚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儿是如何从小姑娘眼中汹涌而出,看着她鼻头哭到通红,张大菱唇嘶喊失声,毫无印象里的娇憨仪态,令人揪痛又不知所措。

    “我得保护七娘。”顾凝熙仿佛被她目光所慑,想起身走过来,却只是动了动腿没有更多举动。

    他尽力说得恳切,放缓字句,近乎哀求:“我只是给她一个名分,纳入羽翼,庇护一二。绝不会对她有别的心思,娘子…娘子,放心。”

    陶心荷觉得,心痛到极致后,还能饶有兴致地听男人砌词掩饰,暗暗挑他语病,也是苦中作乐的本事。

    什么叫保护?什么叫放心?

    懒得与饱读诗书、花言巧语的人兜圈子,陶心荷深吸一口气:“顾凝熙,顾司丞,你若纳妾,我便自请下堂。成人之美,不光君子有,我也不差。你确定要纳她?”

    顾凝熙闻言,面上显出几分惶急,喉结上下滚动三四下,犹豫几息后,还是咬牙说道:“荷娘,你能不能……能不能……容我这一遭?七娘于我确实不同,你也知晓,她……她……突遭祸事,因我而起,我必得对她负责。”

    在听到“容我这一遭”时,陶心荷已经明白顾凝熙执意纳妾,猛地背转过身,不再看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姿势变换太突兀了,她胃部作乱,翻江倒海,眼前发花、身子发冷,忍了又忍,还是躬身,一手死死撑住桌沿,一手扣住麻软的大腿嫩肉,低头张口,“呃呃”两声后,向地上呕出一滩酸水。

    咽处酸腐烧灼,耳边嗡嗡作响,全身没有一处是舒服的,陶心荷隐约听到男子声音断续飘过来说什么“七娘对我不同”,即使听不分明,更觉得恶心欲呕。

    有厚实灼热的男子大掌拍抚在自己背上,从上到下捋着帮自己顺气,伴随着仿佛深情的声声“荷娘”呼唤。

    陶心荷又吐出两口发黄泛绿的苦水,也许是胆汁,口中一片酸苦。肚肠还是翻搅得难受,却再没有东西可吐了。

    她强撑着力气站直,用指尖狠狠抹去唇边残渍,深吸一口气后屏住,转身,直视着眼前男子,像是在看最后一眼。

    她没有接顾凝熙另一手托着的温水茶盏,反手绕到自己背后,将他还在轻轻拍抚的手抓住,缓慢地、坚定地甩开,然后长长吐出这口气息,向着门口尽力踉跄着跨出三步,拉远了与顾凝熙的距离。

    刚开口说个“不”字,陶心荷发现吐字都带着苦味儿,只好将长篇大论咽下,其实也没什么细说的必要了,简单陈述:“不劳您大驾。和离还是义绝,我让你选。”

    顾凝熙此刻无比深恨自己看不清楚心爱之人面目,虽然猜到娘子会气怒,但是究竟气到什么程度,如何都把握不准,听她淡声话语,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和离”是夫妻双方一别两宽、再无瓜葛,“义绝”是妻子休夫、两家决裂成仇,都是令人心痛欲裂的收场。

    他从不曾想过这两个词,包括“休妻”,总共三类“劳燕分飞”会与自己夫妻扯上关系。

    拧眉沉默片刻,顾凝熙不能置信,试探着靠近娘子,便看她脚下磕绊两下,依然坚持躲远。

    他就势坐到娘子原先待过的八仙桌旁圆凳上,忽略附近微酸的呕物气味,指指另一角靠着整面东墙的架子床,叹息着说:“荷娘,我不过去了,你冷静些。你身子不适,去床上躺一会,好不好?”

    见娘子一动不动,顾凝熙揣摩着她的心思,补充道:“我知你不痛快,你想怎样都行,我们可以晚上再细细商议。但是不要说气话,你我夫妻要执手一生一世,不是么?”

    一生一世后面跟着的是什么?一双人!如今,你要亲手破坏“一双人”,还奢想着我继续留在你身边?

    陶心荷没想到,亲口许诺过的顾凝熙,骨子里还想着坐享齐人之福!她真是看走眼、看错人了,可笑自己这三年,可笑自己这半生!

    没法子再留在原地哪怕一息了,陶心荷挺起脊背,昂起臻首,淡淡留下一句:“随后,我把和离书留下。”是气极了反而平静的声调。

    话犹在耳,顾凝熙就看到娘子目不斜视越门而出,冲进雨幕越走越快,裙裾翻飞像是挣脱樊笼的黄鹂鸟。

    他阻拦的话还未出口,佳人已经拐弯不见人影,门边的丫鬟向他福礼后匆匆跟上。

    他起身迈出一步,又立在屋子当间凝住,即使追上去,他能说什么?难道,他能收回前言,不纳那位可怜的姑娘么?

    顾凝熙知道娘子此时必然心底难过,而且明摆着,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整理自己。

    那么,索性就给她空间,漱漱口也罢,缓缓气也可,慢慢理清思绪,自己不要把她逼得太紧吧。

    顾凝熙自己劝服自己,努力忘记娘子最后的气话,无视心中的惴惴不安,喃喃着说:“不会的、不会的。”

    识画这时蹑手蹑脚进房,恭请顾凝熙更换湿衣、重新束发。

    就在正房内,顾凝熙如提线木偶一般,对别人的碰触像是没了反应没了知觉,任凭小厮搬弄打整。

    直到,骤然从窗外涌进眼中的金光令他回神,打眼一扫,原来天已放晴。

    雨后初霁,太阳像是被憋坏了,此时再没有云雾遮挡,便翻着番儿、可着劲儿地释放威力,阳光璀璨,毫不客气地照射到人脸面,放渡金光。

    顾凝熙像是刚从大梦中缓过来一样,揉揉眉心后,一迭声催问小厮:“夫人方才不舒服,有没有请大夫进府来看?”

    识画轻声应答:“禀主子爷,没有。”

    顾凝熙豁然站起,砸拳在掌,惊讶之下皱眉叹气“嗨呀”,轻声自语道:“居然没请大夫?都怪我,方才疏忽了。娘子也大意,不顾惜自己身子。”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嘴角带出了一丝笑意,清咳一声,整个人焕发了光彩,微踱出两步,又转头对识画吩咐:“夫人如今在哪处房屋歇着?我去看看她,还是要听听医家怎么说才是。”

    识画“咚”地跪倒在地,叩首三下,不再抬头,抖着声回禀:“主子爷,夫人已经驾车去了陶府。她留下流光,让下奴转告您,和……和离书放在您书房里了。”

    恍然不觉时光过,在顾凝熙的感觉里,他明明只是放娘子冷静了不过一盏茶功夫,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他死咬着自己下唇,僵硬扭脖,看向刻漏,居然已经过去了三刻钟?

    “夫人…夫人,什么时候走的?”顾凝熙不知该问些什么。

    识画一一交代说:“夫人从正房出去,径直到了您书房,研磨留字,片刻功夫后,便出府登车。算算时辰,夫人此刻说不定已经回到陶府了。”

    陶心荷坐在顾府马车上,觉得平日稳当的路途也颠簸到头晕目眩。

    披蓑衣戴斗笠的车夫专注盯着湿滑路面,完全不敢催马,一声不发。车厢中只有她一人,没带顾府原本的丫鬟们,晴芳不知为何没回府,她也顾不得了,稍后再说。

    车厢内宽敞封闭,她觉得心力交瘁,实在支撑不住,看看闭紧的车门和严实的车帘,再三告诉自己,无人看到她的窘迫狼狈,终于一点点滑倒,软软侧躺在车板上。

    全身贴伏着,更能感受到拉车马匹稳健的跃动,反衬出她的急促心跳,陶心荷费力抬手,如举千斤,停在额角轻按一阵后,再擦去眼角不知何时积攒的泪水。

    哭什么呢?

    也许,从顾凝熙举止异常开始,她就隐约预知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吧。

    只是不想承认而已,她陶心荷为他一再退让至此。

    他多番瞒谎,不过软语交代情由,自己就谅解翻篇。

    他说认义妹,自己不置可否,连别家女子送他的私密物件都不追究。

    他想看别人脸庞,自己还在想办法周全,他却自顾自决定“纳妾”,终于像是一记携风凌厉的耳光,打醒了她。

    陶心荷翻身平躺,仰起脖颈,使劲瞪大眼睛看着车厢顶部,眼周胀痛之下,感觉到泪滴好像如愿以偿憋回去了。

    她斥令自己,和离书都留下了,不许哭。一刀两断,做得对!

    顾凝熙言而无信,主动许诺,宠她多年,害她陷入了一双人的梦境里,付出满腔情意,脑中勾勒的人生图景都是夫妻成双。

    如今他亲口毁诺,就是不再在意自己的喜怒哀乐,将她这个娘子当做没有心、不会痛的物件了吧。

    她不能细想,顾凝熙当真纳妾后,与莫七七柔情蜜意的日常相对,会是何等情形。

    只要她思绪稍稍转到此处,当初目睹那两人巷口送别的阴影,就会遮天蔽日占据她全部心神,脑中像是有锋利锥子在打洞钻孔,头疼欲裂,心口欲呕。

    她陶心荷不能在这种痛苦中度过后半生,眼睁睁看着别人来分享夫君,然后自怨自艾,沉沦在伤痛中,活成个怨毒妇人,就如同……如同缠绵病榻活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娘亲一般。

    所以,她及时抽身,不奉陪了。

    “君若无情我便休”,主动离开爱恋了三年多的夫君,说难也难,说易,她不是做到了么?

    顾凝熙今后纳不纳妾,会不会直接娶莫七七为妻,抑或,续娶别家姝媛,都与重回陶家的陶大姑奶奶无关了。

    就算,这个决定让她痛彻心扉,像是刀斧加身,活生生被斩断了臂膀,鲜血淋漓,永留伤疤,也不许回头,不许心软。

    她才二十四岁,娘虽青春不永,中年魂归恨水,爹却已近五十知天命之年。也许她能活到爹的年岁,那么人生路刚刚过半,道阻且长,盘点了旧梦,还能再看未来。

    膝下无一子嗣,她原先渴盼孕产,现今觉得天意如此,倒是利落清净。

    家人爱护,陶府是她坚实依靠。嫁妆足够她生活,另置小院独居也未尝不可。

    慢慢想明白前因后路,陶心荷如获新生,眼神明亮起来,身上力气仿佛回来了,撑着手坐起,恢复端庄坐姿。

    腹中响声如雷,提醒着主人,食水才是当务之急。

    她拍了拍扁扁的肚腹,苦笑这大半日过得倒错荒唐,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竟然把自己饿到吐,还是当着那人的面。

    想来,那时候的她,正因为要见莫七七而患得患失,一心想在她面前展示个风轻云淡不在意的形象,反而困住自己,苦了自己。

    错过时辰就不能进食了么?简直像被小鬼蛊惑了神智,傻到她不愿意细究心事。

    眼下,熟门熟路翻找出车内暗格里的干硬点心,陶心荷拿到掌中,托起看看嗅嗅,不是上午让她不愿入口的那款了,说不定是有心的流光刚放进来的,还算新鲜。

    她遂点点头,掰下冷腻糕点一角,送到嘴边,细细咀嚼,像是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口中简单重复的动作上。

    忍住喉管不适,陶心荷仰脖吞咽下去,过不多久,便感觉肠胃服帖了,舒坦了。

    所以,顶顶紧要的,还是爱惜好自己身子才是。陶心荷叹息着告诉自己,一定要记牢,今日为了男人毁诺而惩罚自己的难受劲儿,不可再犯!

    到了陶府门口,陶心荷拍去手上第二块面饼碎屑,勉强自己挂出笑模样,稳稳当当走下马车,站在自己娘家地盘上。

    在车里后半程就没听到雨声了,她此时真切感受到,云收雨霁,晴空万里。

    碧澄天光下,空气冷润,提神醒脑,四周景物洗涤一新,陶心荷交握双手,抬眼看向陶府门匾,看似闲闲站立,实则心里激荡着四个字: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