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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江春水带队去市里培训,是袁建尧的主意。原本是定基层办的一个小伙子做副领队的,结果那人临时有事去不了,部里其他人又走不开,袁建尧便提议换个乡镇组委做领队。

乡镇组委中,其他人都是多年的组工干部了,只有江春水是新人。让他带队去培训,里边未尝没有考验的意思。

江春水在台阶上坐了十来分钟,期间也有从食堂吃完饭后路过的干部职工,一个个的,都会笑眯眯的冲他打声招呼。

那种笑,江春水再熟悉不过。或许其中个别也是带有善意,但大多数其实更像是聪明人看傻子、岸边人看水中人的那种不怀好意。

乡镇每天都安排有人值班,按规定,值班领导和人员当天是必须住在乡里,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江春水值班的时候,就喜欢自个下来打篮球。刚开始,还有些年轻人看到了会过来陪着投投蓝。时间长了,就少有人愿意过来装模作样了,更多的时候,还是江春水一个人自娱自乐。这样的行为在大地方或许很正常,但在乡镇就显得有些另类突兀了。要知道,像代道奎、晏丽君这些其他的副职领导值班的时候,可基本上都是下村去喝酒的。江春水的特立独行难免就会让人怀疑,这新来的组委人缘是不是忒差了点,都没人叫去喝酒?

对此江春水其实是心知肚明的,走过了这么的路,见过了太多的魍魉魑魅,他比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要更为深刻的了解人心的多变和阴暗。只不过在他看来,正如每条河都有自己的流向一般,每个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人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对错,也不应该因别人的好恶来决定自身的取舍。

正如江游所说,人生其实可以很简单,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坚决不做不该做的事情。而如何分辨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才是必须深究的问题,也最考究个体的智慧。

所以有时候姐姐带着小外甥下县城来,江春水带着那才不足两岁的小屁孩出去玩时,无论那小子多么调皮捣蛋,江春水都从不会生气。小孩子任性点、自我点甚至自私点其实挺好,因为过了这个阶段,便再不会有随心所欲的机会。

偶尔那么一个刹那,望着那小家伙蹦蹦跳跳的背影,江春水甚至觉得从外甥身上能悟到不少的东西。比如说纯粹,比如说那种契合天地的气息。所以在姐夫提出让江春水给他儿子开荤时,江春水没有拒绝。在给小外甥喂他人生中的第一口荤食时,江春水正襟危坐,以罕见的郑重语气叮嘱说:我对你唯一的期盼不是成功,而是独立。独立的思考,自主的生活,即便世事纷扰,但你的灵魂从不动荡。

回到宿舍冲了个凉,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江春水给县基层办的张涛打了个电话,问清楚了培训的时间地点人员以及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张涛是那种考虑问题极其周到的年轻人,在挂完电话后,马上就用微信把这次培训的通知、参训学员名单以及市组部负责这次培训的领导电话发了过来。

收到信息后,江春水习惯性在手机上敲出“收到”两字回复过去。他之前同张涛的接触不多,只知道是个比自己还年少几岁的年轻人。现在看来,这倒是个值得进一步接触的家伙。

胆大心细,是在当前这个社会上能够有一番作为的基础性条件。张天的胆大不大,江春水不知道,但心细却是毋庸置疑的了。

江春水在心底盘算了一下,觉得这次培训回来之后,也着实应该请部里面的领导一起出来坐一下了。

人情人情,重在往来。没有往来,哪来人情。就这一点,江春水觉得自己要跟曾明泽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

带五十多个支书去市里培训不是件轻松的工作,更何况,除了大云的那几个支书外,其他乡镇的村党支部书记江春水基本上都不认识。为此,江春水专门建了一个微信群,让其他乡镇的组委把人都拉进来。那些年纪大、没微信的,江春水再一个一个的电话通知。

县里没有包车统一接送的计划,江春水将在高德地图上查到的路线图发到群里之后,就有不少支书质疑说这么多人为什么不包车去。更有人起哄说,自己没去过市里,不懂怎么去,公交车也不会坐,要是没有车送就不去培训了。

江春水便解释说,如果实在不懂坐公交车,那就打车好了。从汽车站到酒店也就十来公里的路程,车费应该不会超过40块钱。

结果马上就有人问说,那打车的钱能不能报销?

江春水想了想,觉得就几十块钱,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自作主张的答复说,要是确实不懂路,需要打车的话,留存好票据,到时候拿回各自乡镇报就行了。

信息一发出去,群里的怨言马上就平息了下来。不过没等江春水庆幸多久,其他几个乡镇的组委就接连给他打了电话,无一例外问的都是关于车费报销的事情。

都是文化人,自然不会像街头巷弄里的大妈吵架那般恶语相向、指桑骂槐,而是笑呵呵的聊了半天,才不经意的把话题往正事上一带。十句闲话,真正想说的话却是一笔带过。

不过江春水也不傻,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他没干过财务,平时也很少接触资金方面的事情,所以对差旅报销的程序标准是七窍通了六窍就剩一窍没通。刚才其他乡镇组委说的就是这个事,按规定,培训差旅费用一般来说是不给报销打的的钱的。要是个别还好说,扯点餐票处理掉也就是了。但是江春水在群里这么说之后,估计就是那些懂坐公交车的也不愿坐了,打个的多省事!几十号人,一人来回百来块,那也上千的数目了,怪不得其他乡镇的组委着急上火。

江春水被整的焦头烂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再给张涛打电话,把情况一说,问能不能由县里统一包个大巴车去?

张涛这回没马上答应,只说让江春水统计一下有多少支书不是自己开车去的,统计好了人数,他才好跟领导汇报,看能不能包车去。因为从以往的情况来看,很多支书都会自己开车去,要是人数太少了,包车确实也不划算。

江春水挂完电话,又马上联系了其他乡镇的组委,让他们各自统计自己乡镇愿意统一乘车前往的支书人数。后面一汇总,有三十多个支书,一台旅游大巴车刚好合适。

江春水又打给张涛,把这个情况反馈了上去。

“行吧,江哥,那我知道了。不过现在这个点,领导应该都休息了。明天我汇报完后,看领导什么意见再跟你说。”张涛如是答复说。

挂完电话,江春水不免得有些自怨自艾起来。才是第一次当领队,就整出这么多幺蛾子。到底还是经验不足,考虑问题不够周到啊。

第二天,包车的事情终于落实了下来。江春水把车牌号、司机电话以及集合地点发在群里之后,提前大半个小时去车上候住。

支书们三三两两的上车,到了约定出发的时间,一点人数,竟然还有七八名支书没来。大巴车司机脾气暴躁,嚷了句不等了波,再等下去,耽误了交车时间我要挨罚钱的。

说完,就点火发动汽车,作势要走。江春水赶忙上前,磨了半天嘴皮子,好歹说服了司机再等十五分钟。

“支书,您到哪了?我们在酒店对面,对,就差你了!什么?您自己开车去了?好的,好的,那我们到市里集合。”

“支书您到哪了?还在家里!上午不是跟您说好了的么,三点准时从县城出发。好的,好的!那您别忘记了哈,五点钟前要在酒店报道的。”

“支书,我是小江,那个您到哪了?啊!还在半路?那大概多久才能到县城呢?”

一通电话打下来,江春水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临时改自己开车去的、现在还在家没出门的、才到半路还得大半个小时才到县城的……

于极乱时站得住脚,才叫真本事。

江春水此刻终于深刻的体会到了当年罗泽南对曾国藩说的这句话的含义。过去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即便再繁乱的局面,他依旧可以镇定从容的拎清线条,做到举重若轻。直到这一刻,江春水才发现,许多道理,空想时是很丰满,一旦遇上了现实就极容易被摔个稀巴烂。

江春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着学员名册想了几秒钟。拿起手机,再次打电话给那两个临时决定自己开车去的支书,要他们出来的时候联系其他几个尚未出发以及还在路上的支书,一块结伴前往市里。又跟那几个尚未出发以及还在路上的支书打了电话,说清楚情况,交代他们主动联系有车的支书。最后把彼此的电话都发给了双方,安排好了这一切,这才让大巴车司机开车出发。

车子上高速后,江春水还不忘拍了张照片,用微信发给袁建尧和张涛,告知他们培训班学员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这次培训的地点在华都大酒店,离市区不近,但因为毗邻几所高校的缘故,到了夜间,学生出来闲逛犹如蝗虫过境,所以也并不显得荒凉僻静。

组织支书们到前台签到、领取培训资料、登记入住之后,江春水才顾得上去同在酒店负责接待事宜的工作人员打声招呼。

“曾主任?”江春水走到居中坐在签到台后的年轻女子面前,轻声询问道。

在来之前,他从培训通知上得知,这次培训班的负责人是市基层办的曾思漓。不过他之前从未见过对方,所以也不敢确定。

那年轻姑娘闻言,抬头看了江春水一眼之后,又迅速的低头下去,继续整理她的资料。

语气稍显冷漠的说道:“曾姐还没来。”

江春水脸色尴尬的自我介绍道:“那个,领导。我是龙潭的江春水……”

那姑娘不耐烦的打断他,说道:“我知道了,你是副领队吧?!这是你的工作牌,培训期间都得带着。”

“好的。那个,不知道您怎么称呼?”江春水下意识的就用了敬语,虽说一眼就可以看出对方要比自己年轻,不过活了多少年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重点,所以敬语用在谁身上好像跟年龄也并无必然的关系。

那小姑娘似乎早已习惯了下面县区的人对自己的仰望姿态,只是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我叫章芸,你叫我小章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