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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为神, 何患无庙?

    夜色渐浓,舒愫抱着呆愣愣的白鹤走到一间破土动工的新庙前。

    此庙占据多亩田地,堆放建材的空地上聚拢了许多百姓。男人们撸起袖子, 卖力地挖掘地基, 忙碌的几个汉子一脸“大病初愈”的疲态,皮肤蜡黄, 手背瘦得青筋暴凸, 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落下。

    他们挖每一下都用尽全力,直起身时, 眼睛发黑,身体一阵摇晃。

    女人们包起头发, 满脸菜色, 她们用竹编的筐子搬运泥土石子,一个一米五左右的干瘦女人能扛起两筐几十斤重的泥巴,走得摇摇晃晃还不忘用手拢住掉下来的泥土。

    不管干得多累、熬到多晚, 他们都不说一句累,既出钱又出力,心甘情愿地为舒抱香立庙。

    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地上诵经祷告, 他们身前有一块红布遮盖的神仙牌, 足有一人高。

    十来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裹着素衣, 眼含喜悦地跪在神仙牌后, 她们是百姓们选出的贡香婢,以后就负责在新庙中打扫擦洗。

    修仙界,普通人对修士的崇拜已达到极限。云叶庭还活着的时代,开元宗的附属国们皆以服侍她为荣。国家的继承人可以不事生产, 不通谋略, 但决不能不会察言观色。

    那些太子公主说到底只是云叶庭的仆从, 还是不能近身的贱奴。

    曾有歌谣曰——

    凡人求仙八十载,熬到白头说狂帝。

    天生低贱不成仙,不如俯首为君婢。

    [宫命贵][女共席],古来修士皆死尽,惟有大成留其名。

    跪在地上的贡香婢们不乏遍身罗绮者,她们中也有饱读诗书的贵女、众星捧月的娇女,但此刻,她们皆兴奋激动,伏在地上虔诚祷告,能侍奉香仙子将是她们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若能被香仙子看中,选入门庭,她们就是高人一等的“仙人”,哪怕只是个小小婢女,也能有无上权利。

    想当年焚夫人的四位近身婢女,都拥有毁灭一域的权力,凡俗帝王看到她们是要下跪行礼的。说句不敬的话,现如今,四大世家中三家先祖都曾是焚夫人的仆从,卑贱者往上爬的途径似乎只有更卑微。

    不需要任何人教导,贡香婢们忠心耿耿,目光清澄地望着神仙牌,从她们跪下的那刻起,她们的命运就紧系在舒抱香身上。

    舒愫抬头打量新建造的结构,月光皎洁,清清楚楚地照出大致轮廓。

    数十根笔直的巨柱被钉入地下,一块块切割开的木板有序地堆放着,拼出一个个独立的房间,因还未完全建成,看起来有几分萧条。

    世家弟子常修香火道,以收割信仰来提升自己的实力,千年百年运作下来,从“惑民”到“压民”形成了一套成熟的信仰收割体系。

    舒家擅制器,自然不需要信徒们耗费半年数月建庙,每位舒家子弟开拓信仰领地时,都携带宗族法器[海市蜃楼]。一方面便于彰显“神迹”,震赫群众。一方面,收买人心,凸显“神”的仁慈。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端来一碗生米,他恭恭敬敬地将碗供奉到舒抱香的神仙牌前,然后在旁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跪下,他伏在地上,头紧贴着地面。

    在场的,不管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跪下诚心祷告。

    喃喃祈祷声中,神仙牌闪烁发光。

    世家很聪明,他们知道普通人想要什么,也懂怎么压制他们。仙凡有别,修仙者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领地的百姓们,这时,就要他们“自我管理”。

    培养狂信徒并不容易,天灾人祸,生活中任何不如意都可能动摇民众的信仰。除了贡香婢这样有直接利益牵扯的信徒,其他浅信徒都需要进一步约束,需要给他们上枷。

    端碗的老者是区域内最有名望的老人,由他牵头举行仪式,能以孝道压制一部分叛逆的年轻人。

    人活一个“众”字。

    只要活着,就一定活在社会关系里,年轻人很容易接受新思想,有时他们也会思考,但他们有父母长辈,即便他们知道了什么,也不敢忤逆家长,那些长辈最容易被洗脑成为狂信徒,有他们在,就不可能出现激烈的反抗者,更不可能出现□□。

    那碗米又叫“万民米”。

    每块区域内的每户人家,不管大人小孩,建造新庙时,每人都要出一粒米,收拢成一碗万民米用于仪式,以此来表达对舒抱香的信任爱戴。

    抱团,即为互相约束。

    是不是真心信仰,世家并不在乎,他们只要一个态度。

    一粒米,轻于鸿毛又重于泰山。拿出了这粒米,即代表这个团队会服从舒抱香,从今往后,那碗“米”就是一个整体。若有人反抗舒抱香,不用她出手,其他人就会撕碎反叛者。

    很快,罡风汇聚而来,天地颜色大变,天空突然亮了。

    只见一道光柱笼罩神仙牌,白云飘渺,聚拢处霞光四射,舒愫抬起头,隐约可见天空中飞速掠过诸多奇异的仙家景色,他知道,那不过是[海市蜃楼]激发的幻象,可跪在地上的凡人哪曾见过这种神异的景色。

    他们张大嘴巴,眼珠子晃动,为首的老者更是涕泪横流,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活神仙”

    “娘,是香仙子的神术!”

    “不得直视!香仙子是神仙,小孩看了真神会折寿的。”

    见此场景,简世鸢弯弯嘴角,还有心情跟法则金链开玩笑

    [幸好他们头顶没有信仰值提示,不然一个个都该爆表了]

    漫天霞光接连地平线,很快,霞光褪去,一座巨大的神庙出现在面前。此庙有数根洁白无瑕的通天石柱,雕刻着精美的白鹤图样,殿外青铜巨鼎密密麻麻地镌刻了许多经文,颜色古朴却弥散着神秘光芒。

    殿内,撞入眼帘就是一尊足有十米高的金像。

    雕刻栩栩如生,气势恢宏,望一眼,强烈的威压就扑面而下。

    少女持剑披甲,神态桀骜,四周弥散着无数道神光,照得华丽的庙宇一片白芒。

    老者带着一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神庙,豆蔻少女们像接到什么指令,一个个昂着头,目不斜视地站到金像两侧,不需要任何提醒,她们或是垂眸挂上慈悲的表情,或是面带微笑,有的双手上抬做承接状,有的屈膝半跪,没一会儿,她们就稳住身形,放缓呼吸,似乎化身成数尊肉身像。

    看着一眼不眨的少女们,简世鸢叹了口气。

    贡香婢并不好做,进入庙宇的那一刻就要闭嘴禁言,若庙中无人,少女们还能走动休息,若庙中留有香客信众在,少女就要假装成死物雕像,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世家们为了进一步控制人的思想,想尽了各种刁钻的规矩,就如贡香婢们,一动不动的生活会磋磨她们的性情,慢慢地,她们会放弃思考,变得呆板迟钝,日复一日中,她们会变成活着的“雕像”。

    若这是惩罚,简世鸢还能施以援手,拯救她们,可这是“规矩”,她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变态的规矩,简世鸢就算想帮,也帮不了,因为她们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

    失去情感后,简世鸢的情感波动几乎没有,此时的叹息,既没有“哀其不幸”又没有“怒其不争”,只是最简单的,没有任何情绪意义的叹气,就像是身体本能。

    舒愫站在殿外,抬头仰望金像。

    他是如此渺小,仰面看舒抱香的金像时,如同信徒在朝拜神灵,脸上不自觉地流露着淡淡的哀伤。

    也不知舒愫使了什么术法,身边的信众都忽视了他的存在,光影交错间,他像一道被人遗忘、走丢的影子,孤零零地站着。

    忽然,金像两侧的一排排蜡烛倏地点燃,像迎接谁的到来,从殿内燃尽另一侧门外,长长的蜡烛排如同延绵的火舌,橙光微微,摇晃不定。

    舒愫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他垂下眸,伸手摸怀中伤鹤的翅膀,抓起羽毛尖,对着金像招了招,替白鹤开口配音,“姐姐,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