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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年4月11日早上八点,来自国内的考察团今天抵达东京。

    宁卫民带着姚培芳,正坐在从大和观光调过来的一辆二十一座的尼桑碧莲,飞驰在通往成田机场的高速公路上。

    今年东京迎来樱花比较晚,哪怕到了这个时间,车外樱花依旧盛开,风景如花。

    但尽管如此,宁卫民却无心欣赏,反而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不为别的,是因为这一次接待考察团的任务,远不像字面意义上这么轻松,简单。

    宁卫民心里非常明白,他给银座坛宫的华夏员工发额外奖金的事,属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举,而且纸里包不住火。

    哪怕他下令封口也不会人人做到,而且还有家属呢。

    炫耀属于人的本性,早晚能传出去。

    而这事儿一旦外传,国内外巨大的收入差距就会招致无数的眼红、嫉妒和攻讦。

    无疑会让他成为那个打翻马蜂窝的人,种种不满和阻力就会向他席卷而来。

    坛宫内部倒还好说,皮尔卡顿也没多少关系,最麻烦的恐怕莫过于那两家参与投资坛宫的国营单位。

    根本不用过脑子宁卫民就知道某些手里有点小权利的人会怎么想。

    他们绝对受不了自己的下属,草头百姓的收入能以如此巨大的差距超过他们去。

    而他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一定会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怕就是原先一直在支持他,信任他的园长和乔万林也会对此不理解,感到此事棘手。

    但问题是对于这件事宁卫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处理。

    他真的不忍心让那些出于信任,跟着他来异国他乡打拼的人,在付出辛苦,流淌汗水的同时,还要受气和心寒。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结果就只有一个,人心散了,队伍没法带了,餐厅的菜品和服务质量也会直线下降。

    进而导致顾客减少,口碑崩塌,甚至影响到坛宫饭庄在国内外开疆扩土的大局。

    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这次要把考察团这些人伺候好了,先一步获得他们的理解,然后才好借他们的力量平息此事,保住坛宫饭庄眼下的胜利果实。

    当然了,要想实现这一目的,把这些真正能决定坛宫未来的人应酬得心满意足,是得动点脑筋的,也需要耍点儿小伎俩。

    让他们这次来看什么,怎么看,该用什么借口,才能让他们充分了解到日本复杂的市场经营环境,理解自己的苦衷。

    还有包括去哪儿玩,怎么玩,怎么既让他们玩开心,又不给他们增添任何心理负担,让他们感觉不虚此行。

    这样才算达到这次考察的目的。

    总之,只要陪好了,一切自然好说。

    起码宁卫民有把握能保几年的安稳,平稳挨到经济泡沫崩坏,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可选项就多了。

    到时候哪怕国外坛宫开不下去了,但挣到钱了,转战国内,四处开花,也不算白折腾。

    但要是陪不好,让这些人心里存了芥蒂,有了看法,那么在日本开分店的事再也休提,能保住银座坛宫这一家店的正常运作就算不错了。

    国内的进展自然也会因为资金不足而减缓。

    因此,由不得他不谨慎小心从事,他才会有了把姚培芳拉来充当外援的想法。

    要是他没看错人,以这个姑娘的聪慧灵动和待人接物的本事,十天左右的时间接触下来,获得考察团大部分成员的欢心,应当不在话下。

    毕竟如此赏心悦目的一个年轻姑娘,光看着也能让心情好起来,属于绝对的加分项啊。

    而且姚培芳

    本身也是一个现成的例子,足以说明以华夏职工的收入,在日生存的种种困难和心理失衡。

    这对于他证明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显然十分有帮助。

    想到这里,他不由转头看了姚培芳一眼,没想到还巧了。

    这个让他寄予厚望的姑娘此时此刻,居然也正在凝视着他。

    也不知道这姑娘观察他多久了,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间回视过来,登时慌乱地把目光移开。

    而在她别开脸的同时,白皙的脸庞也泛起了微红。

    这明明心虚,却强行若无其事的表现让宁卫民心里不由发笑。

    他眼中的姚培芳,此时被他打扮得确实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

    今天身穿白色的体恤和牛仔裤,头上戴着是他米色棒球帽,还有脚上橘黄色运动鞋。

    都是他给选的。

    这一身打扮让原本就很清秀漂亮的她,看起来比原本的年龄还要小一两岁,就像个还没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

    然而就在宁卫民为自己打造出了一个青春少女形象骄傲的时候,随着窗外吹来的一阵阵风,撩起了姚培芳的发丝,也突如其来的让他的心产生了一阵悸动。

    在她生气蓬勃的漂亮侧脸上,他忽然看见了曲笑的影子。

    让他不但想起了那些昔日共处的时光,也让他想起了差一点出口的美好许诺,以及原本有可能诞生却未能成形的梦想。

    而且姚培芳的发丝充满了清新、干净的气息。

    这种随风飘散的甜香,带给宁卫民的感受,就像多年之前,那个曲笑被父母赶出家门的雨夜,他去把哭得梨花带雨的曲笑接回重文门旅馆时,所闻到的那种气息一样。

    或许漂亮的姑娘某些地方都是一样的,他绝对确定,曲笑的身上也飘散着同样的味道。

    …………

    东京国际机场的停机坪上,一架从共和国飞来的航班平稳着陆了。

    大批的华夏旅客陆续走下飞机。

    仅仅从大部分人的一脸的正气,浑身上下的打扮上看,这趟班机的旅客,绝大部分都是来考察的。

    他们提着行李,拿着证件来到了海关。

    服务局的副处长乔万林走在最前头,他不时地提醒着跟在他后头的一队人,千万不要掉队,千万不要跟陌生人讲话。

    而他的顶头上司加靠山金副局长则在其身后亦步亦趋,几乎是寸步不离的紧紧跟着。

    比起旧日的沉稳劲儿,显得有点无所适从的慌乱。

    他们身后的其他随从人员,男人则各个都像搬运工,左右手都提着拉杆旅行箱。

    混在队伍里的还有五六个妇女同志,都是服务局和天坛公园两方高级人员的家属,倒还算得上轻松,肩上只背着他们的随身包。

    但身处异国他乡的紧张是掩饰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