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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 日光普照,三五百姓在威武庄严的门前经过,纷纷低头避让, 不敢多看一眼。

    陆熠一身玄黑,身姿挺拔,沉默伫立在黑漆漆的森严大门前, 暖煦的阳光映照子身上,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半边阴影。

    分明是让人融暖的天气, 男人周身却冒着森森寒气。

    金林一直在门口候着,见到主子出来, 从翠帷华盖的马车横木上跳下,上前拱手:“世子爷。”

    陆熠没应, 而是将目光投到远处被阳光照亮的云层上, 那些云形态万千,边缘亦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看着美丽却又遥不可及。

    正如他的霖霖, 即使她已经在眼前, 他却觉得她离他是那么地遥远, 好像隔着天堑,不管他怎么拼命靠近,也无法挪近半分。

    如果顾博始终不肯松口, 他该如何去见霖霖, 如何兑现许下的承诺。

    沉默良久,他回眸看向金林:“我已向圣上请旨下派林御医为顾夫人看诊,你从皇宫东角门悄悄接出林御医送到暗桩, 务必小心, 不可泄漏行踪。”

    金林正色领命:“是。”

    陆熠又独自站了会儿, 看来来往往的百姓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心头泛上浓烈的酸涩。

    但愿宫中这位堪称医术一绝的林御医能够救回顾夫人,他与霖霖之间才有一丝可能,否则……

    男人负手在后,再抬眸时,面上又恢复了那个叱咤朝堂的镇国将军,他抬步迈向马车,缓缓吐字:“去皇宫。”

    马车在宽阔的主道上疾驰,卷起片片尘土,很快就停驻在皇宫入口。

    林建在暗处闪身而出,却没上前,而是远远站在旁边。世子爷去清灵县治理水患后,他留在了京都暗中留意各处动向,瞧着主子脸上沉冷如冰,一双深潭似的凤眸中暗藏杀机,他摸了摸鼻尖,决定还是不上前自寻死路。

    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边,两旁朱红色的宫墙森然高立,男人只身一人在宫道上行走,四周皆是朝他恭敬行礼的宫人下属,都没都到他的半分目光。

    所有人都觉得,从清灵县治理水患归来的陆世子,比从前更冷,更沉,也更狠了。

    是以,大家表面寒暄之后,都自觉地匆匆离开,不敢惹这位阎王半点不喜。

    相反,本该肃穆的凌霄殿内却歌舞升平,隔着上好的鎏金龙纹大门,里面的丝竹管弦之乐带着靡靡的味道,半隐半现地传了出来。

    陆熠暗纹的玄色长靴停驻在门口,轻蹙了下剑眉,推门而入。

    大门刚一打开,丝竹之乐更加清晰,一众吹啦弹奏的乐师团团坐在下手演奏,座上的帝王慵懒靠坐在圈椅上,怀里揽着添香楼的嫣然。

    而那位身姿妖娆的嫣然,通身的嫣红色半透纱衣,一只雪白的手端着酒盏,正在给男人喂酒。

    此时此景,实在与周身皆是威压之气的陆熠极不协调。

    萧凉喝了口美人递到唇边的美酒,桃花眼撩起,朝那堆乐师挥了挥袍袖:“下去。”

    丝竹之乐戛然而止,不过片刻,乐师们鱼贯而出,消失在了凌霄殿外。

    殿内一下子静谧,只有酒液的醇香在空中回荡,提醒着刚才的奢靡荒唐。

    陆熠站在原处纹丝不动,一丝表情也无。

    倒是萧凉觉出点尴尬,松开了揽着嫣然腰肢的手,悻悻道:“陆世子一路奔波辛苦,怎么不回定国公府休整一日再来啊?”

    “臣休整一日,陛下就也跟着休整一日,是吗?”陆熠一点面子都没给对方留,“臣在清灵县受了重伤,既然陛下有今日如此闲情逸致,以后的奏折也别往定国公府送。”

    萧凉急了,连忙像从前那般妥协道:“别,别,朕这几日头疼才命嫣然作陪,平时都有辛勤理政,不敢有丝毫懈怠。”

    哪知陆熠根本不为所动,强硬拒绝:“若是从前也便罢了,臣如今喜得嫡子,分不开心神帮陛下理政,望陛下不要为难臣。”

    这,这怎么就成他为难人了?萧凉被堵得瞠目结舌,嘴里的美酒也失了味道,他推开嫣然示意人退下,坐直了身子。

    嫣然极懂眼色,福了福身退出了殿外。

    屋内只剩君臣二人,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倒是萧凉有些沉不住气,连着变换了好几个姿势,矫揉造作地假意咳嗽一声。

    诚然,在陆熠动身返回京都时,他就收到了隐卫传来的消息——陆熠已经恢复记忆,顾氏之女顾霖非但没死,还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此次会跟随陆熠一同回京。

    这当然是好消息,萧凉收到密报时开心了好几天,心里盘算着这回陆熠又可以替自己分忧,他也可以趁机偷懒了,这才有了今日丝竹之乐。

    万万没想到,陆熠这厮一入京都,连定国公府都没回,就一路杀到皇宫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还有那推脱政事,不愿再插手的态度,看着一点都没半点敲打的成分,反而像是动真格的?

    萧凉欢欣鼓舞的一颗心立刻沉下去,劝道:“陆熠,你替朕理政这么久,自然知道朝政负担有多重,突然将所有的政务推回给朕,朕也应付不来啊。”

    “陛下是真龙天子,本就该放下丝竹享乐,一心打理政事,”陆熠没给丝毫余地,“臣并非皇族却能插手批阅奏折已是逾矩,朝中大臣得到风声亦多有不满。这协政之事,臣该辞去。更何况,顾霖已回,小满已出生,顾夫人至今昏迷不醒,顾氏一族也还在大理寺牢狱,臣分不出手再帮陛下。”

    “你……哎……”萧凉习惯了他的冷冷淡淡的严肃模样,见人心意已决,只得长叹一口气,转口道,“行吧,如今顾氏的事倒真棘手,朕不逼你,等到顾氏的事情解决,朕再问你协政的事……对了,刚才听你口中说,孩子叫小满?”

    “是,”提到小满,陆熠的眉眼中总算流露出几分柔和,“心满意足之意,是小名。”

    “嗯,极好,极好。”萧凉活见鬼似的看看陆熠那张带着笑的脸,只觉得那笑尤其违和,不自在地道,“你见过顾博了吗?顾氏再次党结世族,意图攻讦定国公府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关押顾氏这么久,朝中与顾博政见不合的大臣们不停地上奏请求重罚顾氏全族,再拖下去恐怕会引起朝堂不稳。

    毕竟寒门党结都已经被从重发落,更何况是再次党结的世族。

    陆熠脸沉了下去,道:“顾博一心想要起复顾氏,坚信只有结党才能保全自身荣华,走到如今,已成执念。”

    萧凉冷笑:“起复顾氏?他拿什么起复?人都到了大理寺牢狱了,还天真地做着白日梦呢!”

    “他说,若不能如此自保,便一心求死。”陆熠少见地言语中带上了烦躁,“他似乎对霖霖说了什么,让霖霖以为,是我故意害死了顾夫人。”

    这一路,陆熠在马车内不停地将顾博的话翻来覆去地琢磨,最终得出了这个定论。

    闻言,萧凉没有太惊讶,道:“你昏迷卧榻的三月里,定国公府封锁了外界的消息,你又失忆,不知也情有可原。那时顾博妄图利用妻子的性命激起世族对你的愤怒,打的是’定国公府用有毒的草药害死顾氏夫人‘的旗号,而那味草药,正是你当初搜遍全城送入顾府的’安规‘。”

    如一记闷雷在脑中炸开,陆熠恍然如梦初醒,巨大的震惊和不安自心底升腾而出,他忽然就明白了当初在清灵县时,顾霖看向自己时那种怨恨又顾忌的目光。

    那双杏眼里,除了清澈的泪意,还承载了多少对自己的恨?

    还有,那些欲言又止,不肯当面与他说明白的话里,又包含着多少对他的戒备与猜疑?

    他不敢想,如果顾博矢口否认下毒者另有其人,如果顾夫人一直昏迷不醒甚至就此殒命,他与霖霖之间,还有回头的可能吗?

    隔着这般深的“杀母之仇”,恐怕一丝希望都没了罢……

    不仅如此,霖霖还会如顾博口中所说,会一直恨着自己,恨不得杀了他以报家族之仇。

    眼下她愿意假意顺着自己住在归园,也只是因为暗桩之中藏着尚有一线生机的生母,因为大理寺牢狱中,还有迟迟未等来发落的顾氏全族。

    陆熠脑中剧烈地阵痛,唇角发白,险些站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