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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三月庚寅,北京紫禁城乾清宫

    “王承恩,给朕取几样点心来。”

    崇祯扭头向站在一边的大太监王承恩吩咐道。

    夜已深,龙书案上还堆着高高的一摞奏札,这些都是当日内外诸司呈递的各地奏章,除了讲读、召见内阁辅臣、六部、都察院堂官外,每天下朝后,崇祯还要亲自批阅公文,对内阁的拟票做出处理意见,日日不辍。

    今日用罢晚膳,崇祯便早早来到乾清宫开始批阅奏章,什么官员任免、清理阉党、辽东战事、西南叛乱、西北灾情、财税钱粮……才一个多时辰,崇祯就已经被这些大大小小的烦心事儿搅得头昏脑胀了,“想我太祖高皇帝,一代雄主,尚且励精图治,八日内竟能批答奏札一千六百六十件,每日或听或看两百多件公文……”

    崇祯直了直已感僵硬的身子,不由得打心底里赞叹起洪武爷的英明神武、精力过人,想自己继位半年多来,每日辛劳、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日中兴大明,可国家仍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唉……”崇祯轻轻叹息一声,“都是百官可恶,国家衰落如此,他们竟然还不能深体朕心,终日只知玩忽懈怠、贪腐营私、结党攻伐,似此,我大明何日才能振兴?!”

    “皇上,请先进一碗莲子羹吧,二更天了,皇上您要善保龙体。”

    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了崇祯杂乱的思绪,王承恩正端着一盏玉碗和一盘各式点心,安静、谦恭地站在身后。

    “嗯”,崇祯应了一声,接过玉碗,用调匙轻轻搅动了几下,慢慢抿了两口,随即又把视线移回桌上,龙书案上正摊开着两份奏章,崇祯审视良久,眉头越皱越紧。

    “毛文龙此人如何?”

    崇祯头也没抬,冷冷地向身后的王承恩问道。

    王承恩,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中等身材,一脸的白净面皮,脸微胖,一双小眼睛总是带着笑意,给人一副忠厚、顺从的印象,他虽然年纪不大,可是经历却非同一般,打从崇祯六岁起,王承恩就一直服侍在崇祯身边,至今已差不多有十二年的时间了,崇祯继位,王承恩也一跃而入司礼监,成了一名年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今日,正是他在此当值,听到皇上向他发问,王承恩赶忙应声回答:

    “回皇上,毛文龙乃朝廷封疆大吏,国家一品武官,奴才只是略有耳闻,从未与其有过交往,实在是不敢妄言乱语。”

    “有何耳闻,但说无妨!”

    崇祯站起身,背着手,在书案前慢慢踱起步来,王承恩轻轻跟在崇祯身后,小心翼翼地紧跟着。

    “要说这个毛文龙,倒也有些本事,早年混迹江湖,三十岁上才从杭州赴辽东从军,后中武举,神宗爷时,东奴祸乱我辽东,先后占抚顺、开原、铁岭,又经萨尔浒一战,我大明元气大伤,先帝时,东奴又攻占我辽阳、沈阳,值此辽东败坏之时,毛文龙以一介小小都司,竟能率二百人夜袭镇江,擒获伪游击佟养真,朝廷因其功而破格提拔,升为副总兵,开镇东江。”

    “这些朕都知道。”崇祯不耐烦地打断了王承恩的回话,“朕问的是他人品、才干如何?”

    “是,是,是,奴才愚钝,未能体察圣意,望皇上恕罪。”王承恩赶忙连声告罪,见崇祯没有怪罪,则又略带迟疑地继续回道:

    “至于说毛文龙的人品、才干……,朝野上下倒是颇有争议,爱文龙者,赞其有胆有识,身居险境,屡克强敌,可比汉朝的班超、耿恭,实为我大明朝“海上长城”;不爱文龙者,说他七年以来,寸土未复,每岁只知耗费钱粮,而毫无尺寸之功,更有杀良冒功、欺瞒朝廷、贪腐、走私、结交魏阉等种种不法行径,实乃祸害我大明朝之蠹虫,两方各执一辞、莫衷一是。”

    (注: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耿恭以百人守疏勒,皆奇功。)

    “不说他人,你以为如何?”崇祯又追问道。

    “依奴才看来,这两种说法怕是……也都不可全信,只是…东江孤悬海外,朝廷无法对其加以节制,外人更是无从知其内情,比如有多少军民?屯扎何处?战绩几何?如何作战?钱粮几何?等事,全凭毛文龙一家之词,世间又多是传言,真伪莫辨,实在是难有定论。”

    崇祯阴着脸听完,又在暖阁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然后说道:

    “你看一下这两份奏疏。”崇祯用手指了指桌上,示意王承恩。

    王承恩轻步走近龙书案,这是今天刚接到的毛文龙的两份奏疏,王承恩从桌上先拿起第一份奏疏,仔细地看起来:

    臣平辽总兵毛文龙疏言:昔辽阳、沈阳俱陷,臣以都司小职提兵而东,一鼓而擒叛逆,七战而挫强敌锐气,借栖豺虎蛟螭之窟,解衣推食,招降纳叛,是以初无兵而后有兵,似此,复辽又有何难哉?假使朝廷早能信臣,粮饷器械一如关宁之凑手,辽已早复矣,奈何疑信相参,忌谤百出,一味牵制而粮饷吝发,制臣一如于制敌,岂能不误封疆之重?臣七年拮据,心血业已沥尽,臣犹草木之微,何足为国家所轻重,但恐臣在虽无益于封疆,然臣死未必不足为神京忧也。

    随即,又拿起第二份:

    臣平辽总兵毛文龙具奏:昔汉光武帝有滹沱冰合,识汉祚之中兴;宋高宗得泥马渡河,知宋业之复振。自古异征,难可枚举。

    去岁正月十四,朝鲜叛臣导东奴入犯,奴引数十万众猝袭铁山,直达云从滩口,距臣营帐仅隔里许,全是坚冰,何难径渡。十五日,忽有黑龙约长十余丈,自西南洋,昂首奔犁而东,直至云从岛,响若山崩,海冰遍裂,化为澌流。是时,龙方在蛰,此乃暗助我师得以分路出奇,挫奴狂锋耳。

    奈何内地运粮出海,闻警而危惧观望,停泊于中途,各岛官兵几近饿毙。臣方忧虑,不意沿海滩涂忽涌鱼子数千余石,嗷嗷之众,赖以延活,此孰非天妃之显灵耶!

    去冬夏之交,瘟疫流行,兵众多生异灾,医不能治,计无所出。臣于是斋戒越宿,祷于温帅祠,凡三昼夜,不余日而沉疴立起。

    乃知天佑我军民,非偶然也,实由皇上初登大宝,躬明明之德以宰治,神乃显赫赫之灵以徼恩。皇上如不以臣言为诳,亟赐天妃、龙神、温帅三祠显号而敕封之,则天意允从,人心悦豫,于恢复全辽端有赖矣!

    (注:天妃——又称“天后”、“妈祖”,为沿海地区信奉“海神”;

    温帅——原名温琼,民间信仰的地方神,东岳十太保中的第一太保,道教四大元帅之一,主镇邪祛恶,免除灾祸,为驱疫之神。

    云从岛——毛文龙东江镇所属岛屿之一。)

    “毛文龙这两份奏疏,你以为如何?”待王承恩看罢,崇祯便马上问道。

    王承恩赶忙躬身行礼,向崇祯连声道贺: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甫登大位,便有诸般祥瑞现世,真乃大明中兴之兆!”

    “罢了,罢了,”崇祯笑容可掬地摆了摆手,又继续说道:

    “你与朕君臣多年,非比外人,这样的马屁话就不要多讲了,朕要你讲实话,毛文龙这两份奏本,到底有何深意?”

    王承恩见崇祯这样说,遂不敢再敷衍搪塞,迟疑片刻,便小心翼翼地说道:

    “回皇上,这两份奏疏……读来倒也有几分奇怪,有些话奴才也不知当不当说,还请皇上恕罪。”

    “有什么奇怪?照实说来,朕恕你无罪。”

    “是,那奴才就放胆直言了。”

    王承恩先施一礼,随即站直了身子,道:

    “奴才斗胆想先问一句皇上,您相信毛文龙的那些话吗?”

    “朕是在问你,你倒问起朕来了。”

    崇祯也不回答,转身斥责了一句,王承恩连忙陪着笑,继续说下去:

    “在奴才看来,毛文龙那些话显是诳语,多不可信!”

    “哦,如何不可信?”崇祯闻言颇感吃惊,转头向王承恩追问。

    王承恩见崇祯疑心大起,不敢怠慢,便正色答道:

    “设立东江镇,本为牵制,朝廷实无指望其收复辽东,东奴祸乱辽东已有十载,我十数万关宁百战之师,耗费钱粮无算,尚不敢说何时能收复辽东,更不要说东江一旅偏师,能有几多军马,如何收复得了辽东?至于说复辽……毛文龙有何方略、做何计划,如何收复,从未见他有过切实具奏,东奴岂是纸人、纸马,可以随便说说就能扫灭的吗?毛文龙口口声声说,“复辽有何难哉?”,“假使朝廷早能信他,粮饷器械一如关宁,辽已早复矣”,显是大言夸口、信口开河,其意不过欲向朝廷多要些钱粮罢了。”

    “毛文龙着实可恶!”崇祯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大言不惭!你当朕还是三岁孩子吗?!”

    崇祯怒气渐起,来回走动的步子也快了许多,“还有什么?”,见王承恩停在那里,崇祯用力挥了下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