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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七月甲申(七月二十五日)戌时,广济寺

    天才擦黑,一乘四抬软轿,在前后两个校尉的夹护下来到广济寺,软轿一直到了袁崇焕别院门前,这才停稳驻轿,一名校尉恭敬地打起轿帘,只见一名五十岁上下的官员从轿中从容走出,原来是内阁次辅钱龙锡钱大人来访。

    袁崇焕也才刚刚用过晚膳,此时正在禅房准备起草给皇上的奏本,听了亲兵的禀报,赶忙出得房来,将钱龙锡迎入禅房。

    “钱阁老来访,崇焕寄居古刹,招待不周,还请阁老不要怪罪啊......”

    “袁大人不必客气,你我都是久读圣贤诗书之人,哪里还讲这些虚礼,哈哈,哈哈......”

    两人寒暄两句,分宾主坐好,亲兵又端上茶水,随即退出屋外,只留下二人在禅房里说话。

    钱、袁二人都是初次谋面(平台召对时,两人也只是远远一瞥),闲话间,两人不由地彼此都相互打量了一番。

    袁崇焕早知钱龙锡乃是东林领袖,虽然袁崇焕不是东林党人,但东林党人一直以来秉持“重气节、严操守”理念,特别是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六君子”的事迹,倒真是令袁崇焕倾心仰慕和敬佩。如今,阉党倒台,钱龙锡等一大批曾被阉党罢官的东林党人又重被起用、执掌朝政,一时间真可谓是“众正盈朝”,朝中气象也是为之一新,这些,都让袁崇焕感到,大明又有了希望,自己肩负的复辽重任,也才有了希望!正因如此,今夜钱龙锡的到访,倒真是让袁崇焕一扫多日的烦闷,感到有些激动和兴奋......

    “袁大人,连日来,朝中多事,内阁与六部九卿等也多次计议,终是难有定议,今日钱某到访,便是来向袁大人请教,还望袁大人能开诚布公,不吝赐教。”

    闲谈几句之后,钱龙锡便向袁崇焕说明了来意。

    “赐教不敢,阁老但有疑问,崇焕尽力回答便是,不知阁老...欲问何事?”

    袁崇焕连忙回道。

    钱龙锡略一沉吟,便郑重问道:

    “平台召对后,我等又拜读了袁大人所上的《复辽方略》、《敬表臣衷》两份奏疏,读罢,我等无不为大人的赤胆忠心而感佩不已,袁大人雄才伟略,所陈方略井井有条,自是智深谋远、神谟庙算,只是大人自许五年复辽,是不是有些过于唐突了,今皇上英明,东奴又正兵强马壮,到时倘有不效,袁大人又如何处之呢?”

    袁崇焕闻言,慨然答道:

    “五年复辽,并非崇焕大言!崇焕在辽六载,与东奴数度交手,也曾两败八旗大军于城下,自是深知此中轻重!与东奴匹马交锋、决胜疆场,我不惧他,崇焕有坚城利炮、将士用命,给我钱粮兵马,崇焕自信定能战而胜之!

    然十年辽事,之所以局势一坏再坏,实是因中枢祸乱所致,而其中为祸至深者,又莫过于局外掣肘、脑后算账!而今皇上英明,励精图治,托我以封疆之重,又假我以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崇焕受此知遇之恩,又安敢不效死命以报皇上!

    今我大明,国势衰败,百姓困苦,天下早已苦辽久矣,崇焕又安忍再让天下久受倒悬之苦?!莫要说五年,倘能早日复辽,崇焕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南宋信国公文少保(注:文天祥)有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崇焕虽不才,但亦有志效法先贤,“不成功便成仁!”今我自期五年复辽,倘届时不效,崇焕也唯有以一死而报皇上了!”

    袁崇焕一番慷慨陈词,钱龙锡听罢,不由地肃然起敬,连忙一拱手,对袁崇焕正色道:“督师大人如此忠义,真是令钱某敬佩!请袁大人放心,钱粮弓马等事,钱某在朝中,定当与诸臣尽心筹措、料理,以助大人早日成功!”

    “崇焕多谢阁老。”袁崇焕也连忙拱手称谢。

    钱龙锡摆了摆手,又接着向袁崇焕问道:

    “前两日,毛文龙解送东奴使臣阔科到京,毛文龙又与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互相攻讦,这些事,袁大人也都是知道的,连日来,内阁与六部九卿多次计议,可对于如何处置毛文龙,各位大人意见不一,争论很大,至今也拿不出一个可行的对策来,对于此事,不知袁大人有何高见?”

    这几日有关毛文龙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惊爆不断,真假难辨,说实话,如何对待毛文龙,也着实是让袁崇焕颇费思量。袁崇焕听钱龙锡问起此事,先是沉思了片刻,随即答道:

    “东江地处扼要,与关宁可成东西犄角之势,崇焕欲五年复辽,不可不用东江,故五年复辽,当自东江始!然毛文龙现据东江,已七年不受朝廷节制,如今又疑通东奴,其心实不可测,如一旦作乱,则为祸不浅!崇焕欲用东江,必得先要收服文龙,如毛文龙可用,则用;如毛文龙不可用,则去之!”

    钱龙锡闻言,心中一惊,马上向袁崇焕追问道:“毛文龙拥兵海外,专制一方,袁大人又将如何去之?”

    “入其军,斩其帅,如古人作手!”(注:作手——手段)

    袁崇焕面沉似水,斩钉截铁地答道。

    钱龙锡听到此处,半晌无言,只低着头,用手慢慢梳捋着颌下的长须......沉思良久,钱龙锡方才缓缓说道:

    “此事关系重大,毛文龙又乃一品武官,岂可轻易除之,督师还当慎重从事。”

    袁崇焕见钱龙锡还在犹豫不定,倒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向钱龙锡叮嘱道:

    “此事关系重大,崇焕自当谨慎从事,只是崇焕之谋,还望阁老勿泄他人。”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只是此事...袁大人还要三思......”

    话说到这里,钱龙锡不由地感到一阵阵的心惊肉跳,遂不敢再多做停留,又敷衍两句,便起身匆匆向袁崇焕告辞而去,袁崇焕将钱龙锡送出院外,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轿影,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回到房中,袁崇焕心事难平,便走到书案前坐定,提笔在手,在奏本上奋笔疾书:

    “......臣自期五年,专藉此三人(注:指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三人),当与臣相始终,届期不效,臣手戮三人,而身归死于司败!”

    (注:司败——即“司寇”,代指国家刑法)

    写罢,袁崇焕立在房中,想自己进京以来,每日奔波于国事,自己虽立志五年复辽,亦决意以身许国,然终是不为众人理解,心中不觉愤懑填胸。

    “天赦,陪我到寺内走走。”

    袁崇焕走出禅房,对候在外面的袁天赦吩咐一声。天赦赶忙打起灯笼,陪在袁崇焕身旁,两人一起出得别院,缓步向寺内走去。

    远处谯楼上刚报过更鼓,已是亥时时分,夜色渐深,四下里正一片寂静,只有两厢禅房中还亮着点点灯火,初秋的晚风很柔和,偶有一缕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直沁心脾......

    两人刚转出不远,便听到前边禅房中传来一阵悦耳的古琴声,袁崇焕走近禅房,在院中驻足静听,和着古琴的曲调,只听到有人在放声吟唱: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

    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

    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

    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封疆蹙;

    岂不念,徽钦辱?!

    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

    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

    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注解译文:拂拭去残碑上的尘土,上面刻着当年宋高宗给岳飞的诏书还依稀可辨,令人感慨的是,皇帝当初对岳飞是何等的器重,可后来又为什么那样的残酷!难道是功高震主就身当该死?!可惜事过境迁,这诏书也难赎惨杀岳飞的罪恶,而最令人感到可恨、可悲而又无辜的是,秦桧等人一手制造的风波亭冤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