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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七月,北京

    七月的大明朝廷,就像一大锅刚烧开的沸水,随着一个个消息雪片般地传来,仿佛通红的炉膛里又被人扔进了一把把的干柴,整个锅里顿时便是翻江倒海、彻底地沸腾起来了……

    先是七月十四日,崇祯帝平台召对袁崇焕,接着,毛文龙的“申辩疏”便到了京城,在奏疏里,毛文龙满腹委屈、一肚子不平,竟连用四个“皇上知之否”质问皇上:……臣毛文龙势处孤危,七年苦战,却动遭群臣掣肘、攻击,皇上你老人家知道吗?!内外臣工不知兵法、不晓地理,所持皆是谬论,只有我毛文龙居辽日久,海外情形,见解独到,皇上你老人家知道吗?!属国残破、缓急无望,东江粮饷每每接济不及,还屡遭侵吞、克扣,皇上你老人家知道吗?!东江兵饷,不及关宁一半,同样都是当兵打仗、保家卫国,为何朝廷却独独对东江如此之薄?东江将士食不充腹、衣不蔽体,冒生死于锋镝之下,所得却反不及内地那些逍遥自在、高坐麋饷者,这些,皇上你老人家都知道吗?!……

    朝中大臣哪里见过这样的奏疏,听闻此事,立马就炸了锅,“狂悖!”、“无人臣礼!”,“拥兵自重!”,“罢黜毛文龙!”,“锁拿问罪!”……一时间声讨毛文龙的呼声便是沸反盈天了。

    几日之后,毛文龙又有塘报到京,说是东奴畏惧毛帅,派人来岛请和。

    再接着,钦差专理东江饷务、户部员外郎黄中色返回京城,立刻便向朝廷报告了两个惊人消息:第一,毛文龙虚报兵额,东江实无十五万兵马,核查兵数不过三万六千而已!第二,毛文龙私自与东奴议和!

    仅仅两日之后,突然又有毛文龙解送后金使臣阔科到京!一同到京的还有两份奏疏,一份乃是解送使臣的奏报,而另一份则是弹劾户部员外郎黄中色,奏章中,毛文龙痛斥黄中色昧心渎职,不肯查阅各岛军兵,只以皮岛一岛之兵充作东江总数,以至各岛军兵担心无饷,群情激愤,如再不善加安抚,恐致军兵哗变!

    短短数日内,一连串爆炸性的消息纷至沓来,毛文龙,黄中色,各执一词,互相攻讦,所说又都无法证实,真假难辨,一时间,崇祯——这个还只是十八岁的年轻天子,又气又急,一下子便彻底没了主意……

    七月癸未(七月二十四日)一大早,紫禁城钟鼓齐鸣,崇祯大会群臣,文华殿议事!

    “列位臣工,近日朝廷连接奏报,毛文龙、黄中色二人各执一词,又有建虏遣使请和一事,各位以为如何?都说说吧……”

    朝拜已毕,崇祯就开门见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今天的议题。

    崇祯话音刚落,大殿里立刻便响起了一片议论之声,大臣们一个个情绪激动,你一言,我一语,都要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

    看着下面乱成了一团粥,崇祯大为不满,一把抓起龙胆,“啪”的一声,在御案上重重地拍了下去。众人见皇上震怒,又都赶忙收住话声,一个个低着头,躬身站好。

    “皇上!”

    片刻的安静之后,只见一位年轻官员挺身而出,率先向上奏道。众人看去,却原来是户科给事中瞿式耜。

    “设立东江,本为牵制东奴,可是试看毛文龙在海外数年,耗费朝廷数百万金钱,可曾收复过一寸土地、建有一缕之功?!而毛文龙又从来是鬼话连篇,屡屡谎报战绩,杀良冒功,欺诳朝廷!

    而今毛文龙又口出狂言,桀骜狂悖,欺凌君父,毫无人臣之礼!更有虚兵冒饷,私自议和,毛文龙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毛文龙身处要地,而又养寇自重,如今日不将其缉拿查办,他日则必将为祸!臣恳请皇上,立即遣缇骑前往东江,锁拿毛文龙进京问罪!”

    (注:缇骑——锦衣卫)

    “不可!”

    只见瞿式耜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位大臣出班启奏。此人五十岁上下年纪,体态微胖,乃是工部屯田主事徐尔一。

    徐尔一手抱笏板,对着崇祯一躬身,大声说道:

    “启奏皇上,毛文龙海外多年,劳苦功高,岂可锁拿问罪?!今日众人欲纠劾毛帅,而臣心中,实有不平者四,不得不告于圣上:

    关宁一镇,每岁所费钱粮便要五六百万,而东江自天启二年至七年,六年间,总共消耗钱粮才三百万两,为何众人还要责其耗费之多?此臣不可解者一也;

    关宁一镇,放眼望去,地阔不过四百里,却拥兵十八万;而东江所辖岛屿就有二十多处,浩淼一千余里,如无充足兵马,又如何守、如何战、如何往来策应?今毛文龙有兵十五万,而黄大人却说他只有三万六千军兵,其余皆是虚兵冒饷,那么,请问,毛文龙又是如何能守住今日东江之局面?此臣不可解者二也;

    毛文龙妻、子现早已回到杭州,此正是毛帅效仿当年秦国大将王翦“伐楚请田”之故事,其意便已是向朝廷、向皇上表明忠心,毛文龙绝无二心!可众人为何还要担心毛文龙尾大不掉、背叛朝廷?此臣不可解者三也;

    既然说皮岛乃扼要之地,朝廷又委毛文龙以重任,那朝廷自该鼎力相助、大力支持,可为何又总是阻其钱粮,这难道不是将其逼入绝境、把他推向敌人吗?!即使说毛文龙一身不足惜,可东江一旦丧失,则内地必危!众人整日不忧心此事,却反倒天天担心毛文龙作乱,此臣不可解者四也。

    毛文龙受此种种不平之事,心中怨愤,自是情有可原,今日朝廷正该对其大加抚慰,怎可锁拿问罪?!

    至于说东奴请和一事,毛帅奏报已说得明白,现又将使臣押解送京,这不正说明毛帅忠心耿耿、并无二心吗?怎可说他是“私自议和”!

    臣心中不解,冒死陈奏,还请皇上明鉴!”

    瞿式耜听完徐尔一洋洋洒洒这一通说辞,颇不以为然,心中暗道一句,“书生之见!糊涂!”,随即便反驳道:

    “皮岛本属朝鲜,东江又地处偏远,距东奴腹心甚远,何能有牵制之效?!毛文龙即使不胜,于金瓯又有何损?东江之设,本为牵制,其轻重岂可与关宁相提并论!关宁重地,乃京师门户,一旦有失,则京城危急,此寻常道理,徐大人岂可不知?!

    (注:金瓯——指代“国土”)

    毛文龙历来好大言欺世、鬼话连篇,徐大人岂可尽信他一面之词!倘真如毛文龙所言,东江拥兵十五万,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正月,东奴攻伐朝鲜,东奴二王子阿敏所率不过三万兵马,何以短短两个月内,毛文龙尽丧义州、铁山等陆上之地,而又使我属国连失义州、定州、安州、平壤,朝鲜国王退避江华岛,乃至被迫求和、属国尽失!请问徐大人,那时毛文龙十五万大军安在?!

    再说今日毛文龙议和之事,前后两份塘报,前一日才说有东奴遣使请和,仅仅两天之后,却为何又急急忙忙将来使押解送京?毛文龙行事如此匆忙,显是毛文龙与东奴正在私下议和,不料却被黄大人无意撞破,毛文龙为堵朝中众人之口,这才不得不将来使押解送京,毛文龙自以为此举可以瞒天过海,然其惊慌之色早已跃然纸上,不臣之心亦昭然若揭!

    至于毛文龙又辩解说什么,前番本想以“谈和”为饵,欲诱捕皇太极重臣豪格、达海二人,试想,那皇太极是如此好哄骗的吗?他怎会派豪格、达海这样的重臣前往谈和?毛文龙此话显是因一时事急,而编造的欺人瞎话;又说什么马通事被辽人殴打致死等语,不过是杀人灭口罢了,此等鬼话,也只好拿来去唬徐大人!”

    “你!…你……”

    徐尔一遭瞿式耜一顿抢白,登时气得满面通红,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发狠赌誓道:“皇上,臣徐尔一愿以三子一孙保毛文龙无他!”

    瞿式耜闻言,冷笑一声,悠悠说道:“到时候只怕是徐大人这一家老幼都不够砍的啊……”

    崇祯坐在高台之上,见两人拌嘴斗气,越说越不像话,便发话道:

    “罢了,罢了,两位爱卿不要再徒逞口舌之快了,今日朝会,所议乃是国事,岂可只凭意气用事!”

    瞿式耜、徐尔一两人见崇祯责怪,赶忙一起称罪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