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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四月,皮岛都督府龙虎堂

    眼前的这个人倒真是让毛文龙感到有些棘手,和那个御马监提督太监王国兴比起来,这个人总是一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不紧不慢的样子,虽然见他总是笑脸相迎,可话里话外却滴水不漏,像是隔着一层纱,让人摸不透底细,又像是隔着一条河,让人无法亲近……

    “今时今日,何官非爱财之人?哼!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有不喜欢银子的人!”毛文龙心中暗想,遂满脸堆笑,向那人说道:

    “黄大人头一次来我皮岛,远涉波涛,一路辛苦!文龙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请黄大人笑纳。”

    说着,毛文龙便一拍手,便有两个亲兵从外间挑进一只油漆大箱,放在堂前,毛文龙又从袖中取出礼单,轻轻递到那人面前。

    只见那人大约四十开外年纪,面目端庄,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官袍,正神态自若地坐在椅中,此人正是钦差专理东江饷务、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他此次来到东江,乃是奉旨督发粮饷、核查兵员,昨日才刚刚来到皮岛。

    黄中色接过礼单,快快扫了一眼,只见礼单上开列着金银珠宝、人参、貂皮、鹿茸等物,粗粗估算,少说也不在万两之下。黄中色微微一笑,转头对毛文龙说道:

    “毛帅一番美意,下官实在是感激不尽,不过…下官早年间有过一次奇遇,受神灵告诫,发下誓言,自此便不敢再受他人之物,毛帅厚爱,下官心领了,只是这些贵重之物,下官实不敢收,还望毛帅见谅。”

    说着,黄中色便将礼单又轻轻递还给毛文龙,毛文龙颇为惊讶,不由地追问道:“黄大人早年有何奇遇?”

    “那还是在万历朝时,下官任职广西……“黄中色坐直身子,缓缓说道:

    “有一次,下官受命前往安南国行封王典礼,安南王盛情款待,并赠给下官许多珍贵礼物,下官婉言谢绝,一概不收,安南王再三请求,下官盛情难却,便收了一方砚台,回归途中,船行海上,突然狂风大作,波涛翻滚,船几乎要被打翻。危急之际,下官无奈,只得穿好朝服,戴上官帽,于船头祷于神灵:“我又不是贪官污吏,上苍为何如此逼我?”谁知下官话音未落,便有一道霹雳由天而降,直将船上木箱劈开,那方砚台滚落甲板,下官这才猛然醒悟,原来是神灵于冥冥中告诫下官,于是,下官立即叫随从将砚台投入海中,只片刻之功,果风平浪静,下官始得安然脱险,下官望空遥拜,口占一绝:“万里为官彻底清,舟中行止最分明。如留半点亏心事,一任碧波深处沉。”自此,下官便再不敢收人一分一毫之物了。”

    “哦……原来黄大人还有如此奇遇,黄大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实在是令文龙景仰,佩服,佩服…哈哈……“

    毛文龙听罢黄中色这番说辞,神情颇为尴尬,赶忙干笑着打个哈哈,又朝亲兵摆一摆手,示意将那口油漆大箱抬出堂外。

    “自去岁十一月以来,我东江缺饷已达半年之久,将士们朝思暮想、日夜盼望,今日终于等到黄大人前来,将士们真是”久旱逢甘霖、枯木又逢春“啊,文龙在此谢过皇上厚恩!“

    待亲兵退出厅堂,毛文龙便开始和黄中色商议起这次的粮饷,龙虎堂内东西两边还坐着沈世魁、陈继盛、龚正祥和养子毛承禄四人,大家都一起望着堂上,仔细倾听着两人的谈话。

    “毛帅孤军海外,劳苦功高,真乃是我大明之”海上长城“!朝廷本该早将钱粮运来,只是今日国库空虚、外解又多有不至,朝中亦是百般筹措,这才凑得今日这三十万粮饷,下官多有来迟,还望毛帅不要见怪。“

    “黄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毛文龙感谢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罪呢,哈哈,哈哈……“

    毛文龙干笑了几声,便又问道:“黄大人,去年朝廷已恩准我东江百万粮饷,不知今次发来之粮饷,户部可是按此数核发?今年其余钱粮,又当在何时发来?如何发运?“

    毛文龙收住笑容,向黄中色问道,说罢,两只眼睛便直直望着黄中色,紧张地等着答复。

    黄中色闻言,稍待片刻,从容答道:“东江粮饷,往年每岁本折共计当是五十七万八千两,原是由山东布政司自津门、登莱两处发运,自去年十一月海面封冻以来,尚有两月之粮饷未发来东江,下官此次所运粮饷,便有这两月之钱粮,皆按此定数核发……“

    (注:本折——粮、现银,统一折合为现银计算)

    黄中色稍作停顿,看了一眼毛文龙,又接着说道:“去年时,朝廷本已议定今年东江粮饷,本折共计一百万两,今年各月钱粮,原当按此数分发,然今皇上即位,特下谕旨,着户部核定东江兵马,再按核定兵额,议定东江月饷、年饷,下官此次前来东江,便正是为着此事而来。“

    毛文龙听罢,半晌无言,一张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暴起,止不住地突突跳动……

    “我东江十五万兵马,去年本帅就已具数开报,户部也已核定确认,这如何又要核定?!难道朝廷还是信不过我毛文龙吗?!”

    毛文龙一扭头,瞪着一双三角眼,恨恨向黄中色说道。

    “毛帅,请息怒……”黄中色连忙解释道:“皇上新即帝位,励精图治,自然是要有一番举动,皇上下旨,各处都要重新核定兵马,并非单是东江一处,还望毛帅不要挂怀,待下官点检清楚,这钱粮自然还是要如数发给我东江将士,只不过就是早晚两天的事儿罢了,毛帅又何必动怒呢?”

    毛文龙哪里就肯轻信黄中色的这番说辞,东江到底有多少军马,他心中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然而,毛文龙一肚子的愤恨却不便直说,只得大声抱怨道:

    “定是那朝中有奸佞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要与我东江为难!我东江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前方浴血奋战,他们却在朝中锦衣玉食,对我东江造谣中伤、百般刁难!他们哪里知道,半年多来,我东江未到一粒粮、未得一分饷,将士们啼号饿毙,白骨满沟!再看我东江月饷,每兵每月仅饷银七钱、米一斛;而关宁则每月每兵银一两四钱、米一斛;更不要说那京营禁军,每月每兵银二两四钱、米五斗,还有皇上恩赏,不一而足!俗话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何朝廷却独独待我东江如此之薄!世上竟还有这等不平之事!如今,又要来与我东江作难,试问,天理何在?!本帅定要将此番道理上奏皇上,讨个说法!”

    “毛帅暂且息怒,朝廷做事或有不公,毛帅心中不平,自当禀明圣上,今皇上英明神武,想必定会为毛帅主持公道……”

    黄中色见毛文龙怒气不息,只得先以好言劝慰,不过,对于接下来该如何核查东江兵马,黄中色也颇感棘手,只得硬起头皮,继续说道:

    “.…..不过,下官此次来到东江,乃是奉旨办差,想来皇上也是想查清此事,才好平息众人非议,还毛帅一个公道吧。”

    毛文龙发泄了一通怒气,见在黄中色这里多说也是无益,便压下心头怒火,缓缓问道:“不知黄大人…要如何核查兵马啊?”

    “这个还正要烦劳毛帅,令诸将先将名册呈报下官,下官才好前往各营,唱名放饷。”黄中色一边向毛文龙拱手施礼,一边说道。